一直到观民之礼结束,众人散去之后,再没发生过其他怪事。李善德站在街头提着果篮,有点哭笑不得,那冯元一就为了给他发点水果?可他看向韩十四,却发现对方双目放光,连连拍着自己肩膀。
“怎么回事?”
“良元兄,这次你可以放心了!”
“别卖关子了,到底怎么回事?” 杜甫比李善德还急切。
“嘿嘿,我竟忘了是他。” 韩承不肯当众打破这盘中哑谜,扯着两人到了一处僻静的茶棚下。他丢出三枚铜钱,唤老妪用井水把李子洗净,拿起来咔嚓一咬,绵软酸甜,极解暑气。
其他两个人哪有心思吃李子,都望着他。韩承笑道:“我来问你,这个冯元一之前让良元兄去招福寺,目的是什么?”
“阻止鱼朝恩抢功,保下荔枝转运的差遣。”
“良元兄与他素昧平生,他却出手指点,为的是什么?或者说,他能从中得到什么?”
两人陷入沉思,李善德迟疑道:“让鱼朝恩吃瘪?” 韩承一拍茶案:“不错!鱼朝恩近年来蹿升很快,颇得青睐,你看这次贵妃诞辰,正是由他出任宫市副使,难免会有人看着不顺眼。”
“可宫里那么多……”
“你们别忘了。这人只用一个名字,就让杨国忠迫使自己副使吐出功劳,面子极大。这样的人,在宫里能有几个?”
李善德回想起今日在花萼相辉楼上看到的第三人,不由得“啊”了一声,原来竟是他?杜甫很快也反应过来了,可仍是不解:“他就为了拦一下鱼朝恩?”
“荔枝转运这个功劳,右相自己,都要忍不住拿过去,遑论别人……” 韩承说到这里,忽然眉头一皱,细思片刻,神情一变。 “不对!荔枝这事,也许最早就是从他那里来!”
李善德与杜甫对视一眼,都很迷惑。韩承懊恼地猛拍自己脑袋,说:“真是的,我怎么连这么大的事都忘了!早想起来,良元兄便不必吃这么多苦了!”
“到底怎么了?”
“他本来可不姓高,而是姓冯,籍贯是岭南潘州,入宫后才改的名字。”
这一下子,惊醒了其他两人。那个人名气太大,很少有人知道这段过往,只有韩承这种人才会感兴趣。原来,他竟也是岭南人。
难怪圣人特别言明一定要岭南出产的荔枝,源头竟在这里。大概是他向贵妃夸口家乡荔枝如何可口,才有了后面这一堆麻烦。
李善德随即把花萼相辉楼上的情形描述了一番,韩承忍不住击节赞叹:“高明!真是高明!”
“我听说他名声很是忠厚。让良元叫来金明门前,大概是念在如此拼命的份上,略做回护吧?” 杜甫猜测。
“也对,也不对。” 韩承又拿起一枚李子,“他把良元兄叫过来,只为了能在贵妃耳畔点一句:楼下那人,就是把新鲜荔枝办来长安的小官。如此一来,圣人和贵妃便知道了:原来这人竟是他安排的。”
说到这里,韩承满脸笑容地冲李善德一拱手:“但无论如何,良元兄的量刑一定会被削薄数层,不必担心有斧钺之危了。御赐的这一篮子水果,虽不是什么紫衣金绶,可也比大唐律厉害多了。”
“为什么?”
“圣人刚打赏过的官员,你们转头就说他该判斩刑?是暗讽圣人识人不明么?”
李善德震惊得半天没说话,这其中的弯弯绕绕,真是比荔枝转运还复杂。那一位的手段好高明,两次模糊不清的传话,一次远远的手指,便在不得罪右相的情况下揽走一部分功劳,又打压了鱼朝恩,至于救下自己,不过是顺手而为用招之高妙,当真如羚羊挂角,全无痕迹。
能在圣人身边服侍这么久仍圣眷无衰,果然是有理由的。
李善德心中略感轻松,可又“嘿”了一声。当初贵妃要吃新鲜荔枝,所有人都装聋作哑,一推二送,一直到自己豁出性命试出转运之法,各路神仙这才纷纷下凡,也真是现实得很。
他奔忙一场,那些人若心存歹意,已死无葬身之地;若尚念一份人情,抬手也便救了。生死与否,皆操于那些神仙,自己可是没有半点掌握,直如柳絮浮萍。
这种极其荒谬的感觉,让他忍不住生出比奔走驿路更深的疲惫。此事起于贵妃一句无心感叹,终于贵妃的一声轻笑。自始至终,大家都在围着贵妃极力兜转,眼中不及其余。至于朝廷法度,就像是个蹩脚的龟兹乐班,远远地隔着一层薄纱,为这盛大的胡旋舞做着伴奏。
李善德摇了摇头,拿起一枚李子奋力咬下去。他运气不太好,篮中这一枚还没熟透,满嘴都是酸涩味道。
三日之后,朝廷终于宣布了对他的判决:“贪赃上林署公廨本钱三十贯,杖二十,全家长流岭南。” 明眼人能看出来,这个判决实在颇具匠心。所有涉及到荔枝转运的弹劾罪状,一概不提,只拿一个贪赃差旅驿钱的罪名出来。若依唐律,贪赃区区三十贯竟要全家长流,判决明显偏重;若依右相心情,判决又明显偏轻,可见是经过了一番博弈,各有妥协。
一个因从岭南运荔枝而犯事的官员,居然被判处长流岭南。招福寺的大师在一次法会上说此系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唯有恭勤敬佛,方可跳出轮回云云。
李善德一家,就这样彻底告别长安城的似锦繁华。这在上林署那些同僚的眼里,只怕比死还痛苦。“那个蠢狍子,放着京城的清福不享,去了那种瘴气弥漫的鬼地方,明年他就会后悔的。” 刘署令恨恨地评论道。
李善德自己倒是淡定得很,能避开杀头就算很幸运了,不必奢求更多。他把归义坊那间还没机会住的宅子卖掉,买了一辆二手牛车,还换了一批耐放的酒。在六月底的一个清晨,他带着夫人孩子平静地从延兴门离开。全城没人知道这一家人的离去,只有韩十四和杜甫前去灞桥告别。
“子美,你的诗助我良多,要继续这样写下去啊,未来说不定能有大成。” 李善德谆谆叮嘱道。杜甫泣不成声,挽起袖子要给他写一篇送别,李善德却把他拦住了。
“我不懂诗,给我浪费了。下次韩十四回江东老家的时候,你给他写好了。”
“莫咒人啊。长安城这么舒服,我韩十四可不要离开。” 韩承笑道。辞别二人,李善德一家坐着牛车缓缓上路。从京城到岭南的这条路,他实在是熟极而流。但这一次,他还是第一次有闲暇慢慢欣赏沿途的景致。一家人走走停停,足足花了四个月时间,才算是抵达了岭南。
岭南这个地方流放的官员实在太多,没人关注这个从九品的落魄小官。赵欣宁把他判去了从化幽居,并暗示说这是朝里某位大人物的授意。
一转眼,就是一年过去。
“李家大嫂,来喝荔枝酒啦。”
阿僮甜甜地喊了一声,把肩上的竹筒往田头一放。李夫人取出两个木碗,旋开筒盖,汨汨的醇液很快便与碗边平齐。
阿僮从怀里又取出两个黄枇,递给李夫人身旁的小女孩。小女孩不去接黄枇,却过去一把抱住她肩上的花狸,揉它的肚皮。花狸有些不太情愿,但也没伸出爪子,只是嘴里哼哼了几声。
远处的林田里,一个人影正挥汗如雨地搅拌着沤好的粪肥,虽然他一条腿是瘸的,干劲却十足。他正要把肥料壅埋到每一根插在地上的荔枝树枝下。它们的枝节上皆有一处臃肿,好似人的瘤子一样,还用黄泥裹得严严实实。隐隐已生出白根毛。如果培育得法,枝条很快就能扎下根去。
阿僮朝那边眺望了一眼,转身要走。李夫人笑道:“都一年了,你还生他气呢?既是朋友,何必这么计较。”
“哼,等他把答应我的荔枝树一棵不少地补种完,生出叶子来再说吧!” 阿僮哼了一声,又好奇地问道:“你们从那么好的地方跑来这里,你难道一点都不怪那个城人?”
李夫人撩起额发,面色平静:“他就是那样一个人,我也是因为这个当初才嫁了他。”
“哈?他是什么样的人啊?”
“好多年前了,我们一群华县的少男少女去登华山,爬到中途我的脚踝崴伤了,一个人下不去,需要人背。你知道华山那个地方的险峻,这样背着一个人下山,极可能摔下万丈深渊。那些愿为我粉身碎骨的小伙子们都不吭声了,因为这次真的可能粉身碎骨。只有他把我背起来,一路下山去。我问他怕不怕,他说怕,但更怕我一个人留在山上没
命。” 李夫人说着说着,不由得笑起来,“他这个人呐,笨拙,胆小,窝囊,可一定会豁出命去守护他所珍视的东西。”
阿僮挑挑眉毛,城人居然还干过这样的事,看来无论什么烂人都有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