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1 / 1)

“右相难道不好奇,他们为何逃驿?为何附近村落也空无一人?”

李善德见杨国忠保持着沉默,翻开一页,自顾说起来:“这账册上记得颇为清楚。黄草驿每月用度三十六贯四百钱,由附户二十七户分摊,每户摊得一贯三百四十八文。长行宽限半年,等若每户平白多缴八贯,再加上折免荔枝钱,每户又是一贯五百钱。”

他的声音不知不觉高了起来:“这些农户俱是三等贫户,每年常例租庸调已苦不堪言。下官去找到的那个村落,家无余米,人无蔽衫,连扇像样的屋门板都没有。如今平白每户多了九贯五百钱的负累。让驿长如何不逃?让村落如何不散?”

杨国忠愕然地瞪着他,没料到这小官居然会这么说……不,是居然敢这么说。

“原本我在预算里,特意做进了贴直钱,给驿户予以补贴。没想到您妙手一翻,竟又从中赚得钱来。内帑固然丰盈,这驿户的生死,您就不顾了么?”

“哼,只是个例罢了,又不是个个都逃。李善德,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右相可知道。为了将这两坛新鲜荔枝送到长安城,在从化要砍毁多少成树?三十亩果园,两年全毁。一棵荔枝树要长二十年,只因为京城贵人们吃得一口鲜,便要受斧斤之斫。还有多少骑手奔劳涉险,多少牧监马匹横死,多少江河桨撸折断,又有多少人为之丧命?” 杨国忠的表情越发不自然了,他强压着怒气喝道:“好了,你不要说了!”

“不,下官必须得说明白,不然右相还沉浸其中,不知其理!” 李善德弓着身子,压抑了二十多年的能量,从瘦弱的身躯里爆发出来,令得堂堂卫国公一时都不能动弹。

“右相适才说,不劳一文而转运饶足,下官以为大谬!天下钱粮皆有定数,不支于国库,不取于内帑,那么从何而来?只能从黄草驿馆、从化荔园榨取,从沿途附户身上征派。取之于民,用之于上,又谈何不劳一文?”

“你!你疯了!” 杨国忠挥起月杆,狠狠砸在了李善德的头上,登时打出一条深深的血痕。

李善德不避不让,目光炯炯:“为相者,该当协理阴阳,权衡万事。荔枝与国家,不知相公心中到底是如何权衡,圣人心中,又觉得孰轻孰重?”

月杆再次挥动,重重地砸在李善德的胸口。他仰面倒了下去,口中喷出一口血来。

“滚!滚出去!”

杨国忠手持月杆,青筋绽起,眼角赤红,感觉连呼吸都是烫的。多少年来,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这么说,这老头子简直是魔怔了。连他自己都没觉察到,这股怒意不甚精纯,其中还夹杂着丝丝缕缕说不清的情绪,也许是恼羞,也许是畏惧,也许还有一点点惊慌。

李善德勉强从茵毯上爬起来,先施一礼,把银牌拿出放在面前,然后拄起拐杖,一瘸一拐离开了金碧辉煌的内堂,离开这间“栋宇之盛,两都莫二”的偌大杨府,离开宣阳坊,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蹒跚而去……

两日之后,韩承与杜甫忽然被李善德叫出去西市喝酒,还是那一家酒肆,还是那一个胡姬,只是酒味浓烈了许多。因为人人都知道,京城出了个能人,有两副神行甲马,能把新鲜荔枝从几千里之外一夜运到京城。贵妃闻之,笑得明艳无俦。

他们本以为李善德是为庆贺升官,谁知他把自己与杨国忠的对话讲了一遍。听完之后,两个人俱是大惊失色。

韩十四颤声道:“我说怎么这两天弹劾你的文书变多了。本以为树大招风,引来嫉妒而已,没想到却是你开罪了右相……”

杜甫不解道:“良元兄立下大功,能有什么罪过被弹劾?”

“岭南朝集使弹劾你私授符牒,勾结奸商;兰台那边弹劾你贪黩坐赃,暴虐奴仆;户部也收到地方投诉,说你强开冰库,巧取豪夺就连我们比部,都受命要去勾检你从上林署预支三十贯驿使钱的事。”

韩承掰着手指头,一样样数过来。杜甫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心思单纯,可没想到那些人会巧立出这么多罪名来。

李善德反倒极为平静:“我这几日好好陪了陪家人,物什也都收拾好了,自辩表也写好了,只待他们上门拿人了。这次叫两位来喝酒,一来是感谢平日照顾提点之恩,二来是代我照顾下家人。”

杜甫激愤难耐,从席间站起来:“良元兄,你为民谠言,仗义直谏,何罪之有?我去上书,跟圣人说去!” 韩承一把将他拽回去:“老杜啊,别激动,你只是个兵曹录事参军,不是拾遗啊,哪来的权限……” 杜甫反复起坐数次,显然内心澎湃至极。韩承劝住了这边,又看向李善德:

“可我还是不明白。良元兄你这么多年,汲汲于京城置业,眼看多年夙愿得偿,怎么却自毁前途呢?”

李善德拿起酒杯,玩味地朝着廊外檐角望去,那里挂着一角湛蓝色的天空,颜色与岭南无异。

“我原本以为,把荔枝平安送到京城,从此仕途无量,应该会很开心。可我跑完这一路下来,却发现越接近成功,我的朋友就越少,内心就越愧疚。我本想和从前一样,苟且隐忍一下,也许很快就习惯了。可是我六月初一那天,靠在上好坊的残碑旁,看着那荔枝送进春明门时,发现自己竟一点都不高兴,只有满心的厌恶。那一刻,我忽然明悟了,有些冲动是苟且不了的,有些心思是藏不住的。”

“我给你们讲过那个林邑奴的故事吧?他一世被当做牲畜,拼死一搏,赚得作为一个人的尊严。我其实很羡慕他。我在京城憋屈了二十多年,如老犬疲骡,汲汲营营。我今年五十三岁了,到底憋不住,也是时候争取一下自己想要的生活了。子美,你那一组《前出塞》,第二首固然不错,但我现在还是喜欢最后一首多些。”

他拍着案几,谩声吟道:“从军十年余,能无分寸功。众人贵苟得,欲语羞雷同。中原有斗争,况在狄与戎。丈夫四方志,安可辞固穷。” 最后两句,重复了数次,拍得酒壶里的酒都洒了出来。

对面两人一阵沉默。杜甫忽然开口道:“这次若是良元兄事发,有司会判什么结果?”韩承沉思片刻,艰涩开口:“这个很难讲,要看右相的愤恨到什么地步了。他有心放过,罚俸便够了,若一心要找回面子,五刑避四也不奇怪。”

唐律计有五刑:笞、仗、徒、流、死。韩承说五刑避四,其意不言而喻。

李善德大笑,神意舒展:“今日不说这个,来喝酒,来喝酒。对了,我还有一件小事要拜托。” 说完他从腰间拿出一个绣囊,掷到桌上,听声响里面似有不少珠子。

“这是海外产的贝珠额链,你们两位拿着,空闲时帮我买些长安的好酒,尤其是兰桂芳,多买几坛,看是否有机会运去岭南。”

两人如何听不出这是托孤,正待闷闷举杯,忽然酒肆外进来一人。李善德定睛一看,竟是当初替冯元一传话的那个小宦官。

小宦官走到李善德案前,仍是面无表情:“今日未正,金明门。” 然后转身离开。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又是哪一出。金明门乃是兴庆宫西南的宫门,墙垣之上即是花萼相辉楼,这是要做什么?

李善德虽一头雾水,却不敢不信。上一次这“冯元一”让他去招福寺,结果赚得了杨国忠的信任,荔枝转运这才得以落地,这一次不知又安排了什么目的。

杜甫担心道:“会不会是右相的圈套?” 韩承却说:“右相想弄死良元兄,只怕比碾死蚂蚁还容易,用得着这么陷害么?”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一拍案几,对李善德道:“我们陪你去!” 算算时辰,如今差不多未初快过了。三人结了酒钱,匆匆朝金明门赶去。上一次是招福寺招待卫国公观霞龙,被李善德撞见,这次金明门附近应该也有什么活动,与他密切相关。

韩承与杜甫左右各一打听,发现这里今日居然有观民之仪。

所谓“观民”,是说圣人每月都会登上勤政务本楼与花萼相辉楼,向下俯观,取个体悯良庶、与民同乐之意。而聚在楼下的百姓,虽然要一直要保持叩拜,但趁身子抬起的瞬间,也能偷偷瞻仰一下龙颜。

今日轮到圣人登花萼相辉楼,百姓们都在金明门前聚齐,人头攒动,少说也有千人之数。可三人仍是不解,“冯元一”的意思难道是直接叩阙面圣?怎么可能?观民之时,禁卫戒备最为森严,根本连墙垣都无法靠近。何况圣人高居楼顶,你在下面喊什么,也难及圣听。

未正时分很快就到了,禁卫开始出面维持秩序。他们三个人都是有官身的,自然不会同百姓挤在一起,而是被安排在最前面一排,跟其他小官员聚在一块。放眼望去,一片青绿袍衫。

六品以上的官员,有的是机会近睹龙颜,不必跑这里来。只有七品以下的,才会借这个机会博一博存在感,说不定圣人独具慧眼,就把自己挑中了呢。

等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花萼相辉楼上开始有人影出现。禁军的呼喝连成一片,在场百姓纷纷跪伏,以额贴地。禁军对官员们的要求稍微松一些,这里不是朝会,只须立行大礼即可。

李善德行罢了礼,仰起头来,看到花萼相辉楼的最高一层,有一男一女凭栏而立。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但从衣着和周围侍者的态度来看,应该就是圣人和贵妃。

他的心脏跳得比刚才快了一些。这是李善德第一次亲眼见到这对全天下最著名的伉俪。

圣人与贵妃恩爱得很,两人并肩俯瞰,不时朝下面指指点点,意趣颇足。这时有第三个人影靠近,身材有些肥胖,手里还拿持一柄拂尘,肯定是个宦官。这宦官到了两人面前,朝下面一指,李善德突然发现,他指的方向正是自己,而贵妃的视线,也随之看过来。

他连忙垂下头,不敢以目光相接。

楼上三人嘀嘀咕咕,也不知说些什么。过不多时,忽然有使者从楼上奔至城头,用嘹亮的嗓门喊道:“赏嘉庆坊绿李一篮!”

百姓们和官员们的队伍一时有些散乱。嘉庆坊远在洛阳,那里出产的绿李极为鲜嫩。虽不及荔枝出名,京中能吃到的人,也不算多。圣人居然在观民时发下赏赐,不知是哪个幸运儿能拿到。

使者将篮子从城头垂吊下来,由禁军小校径直送到李善德面前。周围的官员无不面露羡慕与嫉妒,还有人在打听这人到底是谁,竟蒙圣人御赐水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