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我们起了个大早,关了铺子去城中办货。尽管只有五里路,可是我走得太慢,到达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城里的人真多。自从去年冬天我病了一场,灵儿便担起了办货的事。我也快一年没有进城了。一个官儿骑着快马,在城中横冲直撞地奔驰而过。路人侧目,议论纷纷。
我向来不愿意多理,仍旧做我自己的事情。
日头将午。忽然街上有几个皂吏拿了铜锣,“当当当”地敲了起来,大嗓门沿街而下,叫道:“大伙听着了
!当今圣上架崩,缀朝十日,万民举哀,国丧三年,八音遏密,不许吃酒行乐!违者立斩不赦!”
街上马上如同炸了锅,如此大事,可不能够天天遇到。此时已经有人四处张了皇榜出来,大伙哗啦一下围了过去。只是一般百姓皆不识字,围着议论,却不得其解。
我心中一片茫然。皇上架崩了?那继位的人是……我当年侥幸逃出,又怎有心情去打听这等事情。道路听说太子已然被废。安儿和馨儿都死于那场灾祸。他……如愿作了太子了吗?
这时一个私塾先生模样的人,在人群中摇头晃脑地读了起来:“九皇子……(避讳未读),德行肖朕,已立为太子,今继大统众望所归,钦此”这是皇上,啊不,先帝的诏书。
那么是真的了。
下面有新帝的诏示:“虽哀思皇考,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唯有窃居大位。自明春起,改元长宁”
什么?
那私塾先生下面说的什么我已经听不清。改元“长宁”,那不是……我的名字么?靖王在做什么?堂堂年号,竟然用了一个被他利用之后随手抛弃的男宠的名字。这一定是一个巧合……或者是哪个钦天官占卜出来的,这么荒谬的名字,他……他……何必如此!何必如此!
那多少次午夜梦回撕心裂肺的痛楚,难道抵不过一个可笑的年号吗?我为什么,为什么要念念不忘。我不承认,不能承认,我心里那个……
徐长宁,你不能心软……
31
周围的物事好像浮动了起来,变成可笑的模样。艳阳高照,我只觉得心口一片冰凉。他太残忍,我原以为我忘了他的。
“哥哥!”有人在我耳边大叫。我木然转头,灵儿焦急的联在我面前放大。我努力堆砌一个笑容,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软得一个指头也动不了。
“哥你喝水,来”灵儿轻柔地说道,一边抚我胸口。有水在我唇边,我大口大口地喝下,才觉得好受一点。[自由自在]
半晌,我问道:“他……登基了?”
灵儿知道我在说谁,点头:“是的,做了皇帝了。”
我的泪水急涌了出来,他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哥哥你”
灵儿又抱着我晃了起来,“哥你别吓唬我,你一下子摔倒了,幸亏掌柜的把你扶了进来,你不舒服吗?怎的不早告诉我?我一个人来就行了。哥”他看着我,也流泪。
是啊,关我们什么事?我知道,他靠的不只是计谋,也有他多年的苦心经营。否则也不能如此。也许,也许还有很多像我这样的牺牲品,我侥幸未死而已,夫复何言?我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情是回家。
我发现我坐在一家茶社的长凳上。灵儿靠着我。我活动了一下手脚,扶着灵儿站起来,跟掌柜的道了谢,付了茶钱,道:“货都买好了,回去吧。”
然而我气喘吁吁,灵儿担心得不得了,执意雇了头驴子,驮着我回去了。
接下来的时间,我都沉默。吃了饭便早早收拾上床了。到中夜,我仍旧是无法睡着。索性披衣起床,扶着墙根到院子里坐下。
树影晃动,一如当年。这棵树还是我刚来的时候亲手种下,如今已经亭亭如盖了。往事如同流水一般从我心中流过,清晰异常。那时他喜怒无常,想来已经决定利用我了吧。他也是人,有人的挣扎与不忍。我马上又觉得好笑。被利用的人是我,怎么反而为利用我的人着想了?想起那最后一眼的不舍与不甘。是的,不甘,为什么皇位意味着被判与出卖不也都挣扎过来了?还是现在好,相忘于江湖。他已经做了皇帝,而我我坐在自家的庭院里,看着如水泻地的月光,灵儿就在屋内熟睡,不就是我多年的愿望吗?我真是太幸福了。
[自由自在]
然而我还是病了。或许是我本来不堪一击的身体不该在秋夜里坐那么久,或者是我的日子到了。
灵儿急得不行。终于去城里抓了药来煎。我喝下去却一点效用也没有。仍然是手脚冰凉,全身发痛。裹了两床辈子,屋里点起火盆也是无用。我劝灵儿别那么费事,可是他不听,又去抓了两付药来。
这样……太浪费了。我得给灵儿留下点什么。这几年小店经营得极为一般,陆续地花那一点点的积蓄。若不是我手紧,也就光了。既然已经药石罔效,浪费钱做什么?灵儿再来要钱,我便说没有了。当晚他搂着我大哭一场,我只有硬起心肠。灵儿,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你一定要坚强点。
钱,我不是没有,只是,不能花。在我内衣的夹层里,有一张一万两银子的、作了记号的银票。那时在我出逃后不久,才发现的。我从未有过那么大的一张银票,是有人塞在我身上的。这么巨额的银两,只要出现在任何一个钱庄,都会引人注目。而靖王也就可以找到我或者我的尸体。我也曾经想要烧掉它,终于还是没有下手。我准备让它随我埋入地下,再也不会现于世间。
两付药喝下去,我仍然没有什么起色。或者真的到头了。拖了一个多月,天气渐冷,我渐渐不能下床。灵儿哪里也不去,和四年前一样,寸步不离地守在我身边,生怕我有什么闪失。他还小得很哪。
又挨过一阵剧痛,我,头晕脑胀,缩成一团闭目休息,大概……清醒的日子不会很久了吧。下意识地我去摸那张银票,它总是硬硬地贴在我胸口。
然而哪熟悉的触感却不见了。我惊出一身冷汗。灵儿这几日曾经帮我换衣服,难道?我想起灵儿前两日似乎出去过一阵子,说是再去开些药什么的,后来……
我缓缓转过身子,已经累得气喘。灵儿忙靠过来,问道:“哥要喝水吗?”
“灵儿我问你……你是不是……从我这里拿了什么东西……没告诉我?嗯?”
灵儿忽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哥……我怕……怕你死了,你说没钱……可是你有钱不告诉我……我拿了银票去兑,听人说隔壁的易县来了个大夫……神通广大……,哥……可是钱庄的人说兑不开,拖了好几天……我再去那个大夫就走了……一直不敢和你说……钱都在这里……”他抽抽噎噎地掏出一卷银票,“除去抓药的都在这里……”
灵儿这傻瓜!我急问:“那……什么时候的事情?”
“十天前我去易县……大夫走了,哥我不该擅自花钱的,可是……”
“不是这个!我问你,钱庄的人怎么说?”
“就是钱太多了找不开,四五日才凑齐了的。”
我颓然躺倒。灵儿使劲抱住我,哭道:“我会赚钱的,哥你不必顾虑我,你死了我就什么也没有了……”
我劈手给了灵儿一巴掌,手上无力,灵儿反而加大了力气哭道:“哥……我就是不想你死啊……”
“你知不知道你干了什么?他……会找到我们的。不行,灵儿,你……快扶我起来,快走……不……你一个人走好了,离开这里,越远越好……不能再耽搁了,已经十几日了……”我掀开被子便要下床,忘了自己行将就木,一阵眩晕已经摔了下去,眼前金星乱冒。
“哥……都这样了你还去哪里……哥你回去躺着啊……”灵儿便来抱我上床。
我怒极,推开他道:“你……知不知道靖王……不……皇帝马上就会来抓我们……都这么久了,你不告诉我……你……”我一口气喘不过,灵儿又抚我胸口,道:“可是你这样怎么走……哥别……”
“不……快走……来不及了……”
一个震耳欲聋的声音道:“的确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