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虽然是休沐日,但各部台中依旧有人值班,温晏然更因为流波渠的事情,召了数位重臣去西雍宫中议事。

虽然整个工程由工部,确切点是工部之下的水部负责,不过被征发的数万精壮都聚集在一起,总有各种生活需求,其中粮食朝廷提供一部分,那些大族自带一部分,不用外人操心,不过日常起居时,一些衣物跟陶器总会会有所损耗,温晏然就让市监那边时不时就运送点生活物资过去与之交易。

跟一般的征发不同,此次既然是从南部大族中调动的人马,身上自然会带有一定金钱,而且朝廷这边也会除了包吃住之外,也会定期结算工资工资大约是市场价的三分之一,并且只包括明面上的征发人口不少人家都动了想跟这些人做生意的心,如今建平透出风声,说市监中的那位池左丞跟张右丞有意插手,不惊反喜,反应快地连夜找人去市监拉关系,想要将家中现成商路奉上,只求能托庇一二。

这只是市监四处伸手的一个小缩影。

温晏然这么安排,自然不是为了赚钱,而是想借此在各处设下眼线,方便她把握宫外的动态,也正因为此,在工部那边上书之前,她就知道了流波渠那边发生了什么。

总体而言,修建新河渠的工程推进得还算顺利,但也出现了一些问题。

因为考核时的表现,赵去暑跟辛边都被授予了水部主事的职位,虽然品级不高,也是朝中的正经官职,可以入部理事,因为工程开始时,采取的是赵去暑的方案,所以便让他作为主要负责人,性情相对狂傲一些的辛边则为其副手,然而上任一来,虽然两人都不曾耽误过工作,却时常有矛盾产生。

温晏然看了市监那边的奏报,感觉问题没描述得那么严重同为理工生,直觉告诉温晏然,那两人的争执看起来吓人,其实只是一些措辞较为激烈的学术讨论而已。

与出身大家的赵去暑不同,辛边出身寒门,工作经验也格外丰富,十二岁时就去乡里挖过河沟,到了十八岁时,因为有了些才名,曾受当地县令礼遇,当了一段时间的宾客,青州那边颇有名气的邓石渠,实际上也是由她负责翻新的。

既然履历丰富,又多经困苦,辛边行事时,自然有一股刚毅不可摧折的气概。

今日黄许过来,也是为了那两人的问题。

黄许:“辛主事出身寒门,在礼仪上有些粗疏,陛下不若暂且将她调去管理石料运调,也免得两人各自不安。”

接触到现在,温晏然也对黄许的性情有所了解,知道此人跟王齐师等朝中清流的关系不差,虽然爱好摸鱼,但总体立场不存在问题,也算是一个忠臣。

作为一个早早就决定打压士族的摸着忠臣过河型昏君,温晏然听完黄许的意见后,笑了下:“黄卿的意思朕已经明白了。”扫一眼侍立在侧的王有殷,后者当即提笔准备拟旨。

温晏然笑:“既然辛主事的主意大,赵主事又无法制约,那就让此二人主副易位便是。”

黄许闻言一惊:“陛下,赵主事并无过错,如今骤然去职,岂不令他心冷?”

温晏然当然理解黄许的担忧,可惜她并不打算做一个善于纳谏的明君,而是要做一个独断专行的帝王。

她登基至今,也有大半年功夫,正该开始逐步试探朝臣的底线。

一件事情,若是朝中清流反对,自己便无法做成,那还怎么叫人相信,整片江山都是败自于她手?

温晏然看着黄许,后者与皇帝目光一触,不知怎的,竟感觉脊背有些发凉。

“身为主官却无法压制副手,这便是他的缺处了,朕倒也不觉得赵主事有所过失,然而把人才安放在合适的位置上,也是朝廷的职责。”

黄许叹息:“只怕辛主事也难以压服旁人。”

换做大族出身的赵去暑,别人就算不满,看在他家世的份上,也会留几分颜面,换做辛边,则绝不会有这种待遇。

温晏然看对方一眼,不疾不徐道:“那就要黄卿多多费心。”

黄许心头一跳,当即躬身称是不能压服副手,自然是赵去暑的缺处,那不能让部中下属各安其份,岂不也是他这位工部尚书的缺处?

流波渠的施工地点距离建平本来就不远,温晏然又因为之前皋宜襄青两郡的问题,在建平周围的驿站中都备了快马,几乎算得上朝令夕至,西雍宫这边早上才敲定了辛赵两人的职务变更问题,晚间流波渠那边就已经接到了消息。

跟黄许想象中的愤懑不同,赵去暑对此其实并没有什么不满,反倒心怀感激要是换作现代,赵去暑大约会成为一个纯粹的研究员,比起团队管理,更希望能将自身的精力集中在自己的项目上头。

辛边则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一向遇刚则刚,之所以经常与赵去暑争执,只是作为专业人员,不得不据理力争而已,并非真的对主官有什么怨愤,看到对方因为自己的缘故被调职,难免生出些惭意,在之后的处事当中,反而因此更加愿意尊重其他同僚的观点。

两人易位之后,赵去暑大觉安逸,辛边也体会到了做主官的琐碎为难之处,其余官吏看见这两人争执后的结果,明白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建平的注目当中,又感到了黄许那边施加的压力,也纷纷乖巧了起来,不敢出头惹事。

半个月后,一直牵挂工程进展的黄许听说辛边跟赵去暑上书建平,早早赶到部中候着,腹中已经预备了好几种给皇帝胡乱任命的挽尊方案,结果那两人的奏疏虽然是各自发出的,但中心思想都十分一致感谢中枢的调任,让他们分别明白了以往工作当中的不足之处。

比起争执,互相体谅更加符合当前的主流道德观,也更适合刷仕途声望,有关皇帝独断专行的腹诽只在黄许心中稍稍停留了一小会,就完全变作了对天子知人善任的钦佩。

*

就在流波渠这边一切顺利的时候,北地的石料也陆续收齐,准备送往中枢。

身为温鸿身边最为要紧的幕僚,张并山一向以见事全面而著称,他知道民间对中枢怀怨已久,此次除了运送石料去流波渠,还打算顺便让那些被征发的役者通过对比,来感受一下建平那边的严酷。

他知道本次流波渠那边征发的人力主要来自于南部大族,在张并山看来,此类劳役,天然就该是黔首的职责,皇帝如此任性妄为,其目的多半是为了惩戒那些豪强大家,既然是惩戒,内部一定怨声载道,其间种种严苛处,绝对不可历数,那些运石料的人看了,自然会觉得还是明公待人宽宏。

第五十七章

按照大周律法, 地方向中枢送东西时,走哪里走,怎么走, 都有一定规范,虽然从上几代皇帝开始, 许多律条都日渐废弛, 但自温晏然登基以来, 建州一带的风气就逐渐开始与往日有所不同。

从北地运送石料的队伍需要先在阳崇县停留一下, 接受水部官吏的检验, 然后才能往施工地点上送。

北地那边负责押运物资的人是张并山的同族侄女张唯修, 她因为家里的关系,自十六岁起便在郡中为吏,如今虽然才二十七岁, 已经有了十数载的出仕经验, 算得上精明强干。

张唯修一路行来, 原本觉得当今的世道与厉帝时期相比没太大差别, 等进入建州的范围后, 却迅速察觉出了那种变化。

以阳崇县为例, 起码张唯修接触到的那些吏员们, 行动都颇为干练, 从上到下都显出一股法度严密的气象来, 与往日那种敷衍了事的感觉迥乎不同。

张唯修留意观察,从此地开始,能接近施工地点的几条道路都有守卫天子重视流波渠之事,没征用本地县卒, 而是从建平派了禁军过来在流波渠兴修期间, 一应人员物资的出入都有记录, 温鸿那边送来的石料自然也要接受检查,等检查结束后,张唯修跟水部的官吏都需要签名留印,方便事后追索。

在石料接受检查的时候,张唯修坐在官衙中等候,恰巧瞥见院中快步走过一个穿着内官服饰的人,几位县吏打扮的人一直将对方送到车上才回来。

张唯修将这一幕景象记下,她在北地时就听说如今这位皇帝跟先帝一样,十分信重内官,今日一见,果不其然昔年先帝就因为此事才跟朝臣们生出嫌隙,如今新帝若是能够重蹈覆辙,不怕建州一带不生出内乱。

大约一刻之后,一位官吏匆匆过来,与张唯修见礼,道:“使者久等。”递上检验通过的文书。

张唯修也欠身接过,然后道:“既然如此,在下这边令人将石料送至商水处。”

那位官吏闻言,缓缓摇头:“这倒不敢劳烦,使者将石料放在阳崇就好,水部自会派人手过来接收。”

张唯修听对方所言,竟然是不许外人接近施工地点的意思。

这些情况不在北地那边的计划当中,毕竟若是不带人亲自去流波渠那边看一看,便不会知道那些服役之人的真实境况,张唯修笑道:“横竖剩下的路已经不多,不若就让在下这边的人直接将石料送到地头上,也省的耽误时辰。”

那位负责交接的官吏摇头:“使者好意自然心领,然而若无通关文书在手,纵是朝中重臣亲至,也无法从阳崇而过,还请使者不要为难下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