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弥婆婆说:“阿贝是沈先生女儿,他教大伙识字读书,还教过你作画,沈先生是坏人吗?”
风禾噘着嘴,眉头皱成倒“八”字,不情愿用陶土杯子在外接了杯井水,顿在了桌上,“沈先生夸咱们井水凉快清甜,你也尝尝。”
“我阿爹为了保护我,已经走了。”
沈卿雪抿了一口水,不免又落了两行眼泪。
嘎弥婆婆安慰道:“做坏事的会下地狱,好人都去了西方极乐世界。”
说着,她放下络子,一条条缠在手上,眨着那双凹陷的、快瞎掉的眼睛,道:“妹崽,你来找我,我明白你的意思。”
对这个温柔的苗寨老妇人,沈卿雪放下防备直说:“婆婆,我会刺绣,会画画,过去大家都问我画花样,夸我绣得好。可是现在不管怎么绣,千户公公都不满意,我不知道怎么办了。”
嘎弥婆婆笑着问:“做刺绣是为了让取悦他吗?”
“刺绣是要卖出去的,不就是让人喜欢吗?”
“苗人没有文字,所以沈先生来教大伙认字,他不知道,苗人也有自己的文字刺绣。”
她颤颤巍巍伸出手,指了指悬挂在竹墙上的绣画。沈卿雪认得这绣画,苗人叫“弥埋”,也是衣裳与挂肩最流行的花样,绣着一条大河,一长串马,重峦叠嶂,脚印顺着河岸绵延不绝,河中花团锦簇,如众人乘船过河。
“妹崽认得吗?”婆婆问。
“我阿娘说,苗人祖先蚩尤,被黄帝打败后一路迁徙到了武陵这儿,上面绣的就是祖先们,迁徙走动,跋山涉水。”
“沿河沿水而上,翻山越岭而行,穿云破雾,走山靠山来”婆婆唱起一首古歌,嘶哑的声音如江上的水雾,朦胧看不真切。
“苗人刺绣不是取悦人,绣的是生活,每件大事,小事,都值得记下来。”她握着沈卿雪的手,一双长满皱纹的手覆在光滑年轻的手上,“真年轻啊,慢慢来,不要着急,刺绣跟感情一样,一针一线简简单单的,谁做不来?找对了一个人,绣一辈子的日子。”
沈卿雪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一时还琢磨不透。婆婆拉着她的手慢慢松开,“线有浓淡颜色,咱活着也是,每日不一样。”
沈卿雪说:“我不懂这些,我以前以为只要会画图样,会针法就够了,您再多跟我讲讲吧!”
“别着急,越急越干不了活,回去早些休息,我让吉阳帮你。”
风禾放下织锦,兴奋得快跳了起来,“我能出去玩了?”
但转眼她又变得愁眉苦脸,“嘎婆你病了,我不出去!”
“你又不是大夫,田大人都找人给我看了,你担心什么?就安心跟阿贝姐姐出去见见世面。”
“我舍不得您嘛!”
风禾和嘎弥婆婆抱在一块,三人正感伤,陈进敲了两下门,对屋里说:“沈姑娘,我们该走了,千户公公那边和土司干上了,再不走要被苗人给生吞活剥了!”
第八章 你有那么大面子?
韩奉站在土司城大院中庭,脚边五六个土司家丁倒在石板上,更多人围来,手持钩镰枪,恶狠狠地瞪着他。
其中一个家丁上前几步,挥舞开手里武器,道:“你个阉狗,有什么资格在土司王面前指手画脚?”
话音未落,韩奉一拂袖子,劈头一剑划开,家丁来不及防备,手中钩镰枪被击走投入了天井之中。
“韩公公大动干戈,到底有何贵干?”
韩奉抬头一看,正是彭酌生。他眉头紧锁出几道深纹,对眼前的情景十分不满。
“该问宣慰使,对我有什么仇怨?”
韩奉把一支箭头丢到廊下,落在彭酌生脚下。家丁捡起箭给他过目,他看也没看,道:“公公,永保狼兵训练以打猎为主,向来不拘小节,一支箭有什么了不起的,土司城最不缺的就是箭,躲不过,连畜生都不如。”
韩奉冷笑,“永保狼兵勇猛,万一哪天您没了,是不是也算意外?”
“翼南自有分寸能判,不会平白冤枉了人。”
彭酌生抬起头,对城墙上的塔堡说:“翼南,帮我送客。”
军屯一行人牵着马,顺着石板路下山,穿过一片田埂,往渡口走去,彭翼南与韩奉走在前头。
因记挂着适才与土司城的冲突,沈卿雪老觉得是自己的缘故韩奉才得罪了土司,把风禾交给陈进照顾,跑到了韩奉身边。
“公公,真是太过不去了,为我的事得罪土司王与龙守备,他们俩关系极铁,永保人都知道,惹了龙守备就是惹土司王。”
“就你?”韩奉鼻中“哼”了一声,“一个小小平民,别成天胡思乱想的,你有那么大面子?”
“那是为何?”
“不关你事,别管。”
韩奉不回答,直直往前走,一下甩开她好几步距离。还是彭翼南对她解释:“东南沿海倭寇肆虐作乱,那些明军极脆不堪用,朝廷近日来重用浙江巡抚与闽浙总督,正四处募土兵,不过我叔叔不肯出兵……”
“你跟她说什么?”
韩奉生了气,瞪了一眼彭翼南,又快走了几步,跟个锦衣卫走到前面去了。
沈卿雪忍不住问道:“为何不出兵?”
彭翼南苦笑:“前些年黔中苗人土司造反,永保狼兵跟他们打仗折了些人马,叔叔心疼呢。再者说,咱们没去过海上作战,也怕狼兵死伤过多,白白为汉人朝廷牺牲。”
“你不是这么想的吧。”沈卿雪说,“我阿爹常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可还记得?”
“永保狼兵不该如此,彭氏王七百多年,比中原任何一个王朝都长命,靠得不是见风使舵只知自保,而是勇猛无畏的抗争,叔叔被汉人影响太多了,学了这些软弱毛病……”彭翼南顿了顿,“阿贝姐姐,我是不是说太多了?”
“北江,你的名字还是我阿爹取的,逍遥游有云:‘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你长大了,跟这个名字一样,有鲲鹏之志,永保一个小地方,就像是坳堂上的水承不住你这只大舟,你该去海上,更广阔的天地。”
彭翼南比她小五岁,如今十五岁。沈卿雪还记得他小时候,像个团子一样,小小的身子就是坐不住,到处滚,又爱哭。沈卿雪和彭翼晚喜欢捉弄他,把他的木马玩具藏起来,他就哭个不停,给个糖便笑,对谁都是一副傻乎乎的样子,现在长得比她都高出个头了。
沈卿雪不禁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