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韩奉来了,“公公来所为何事?”

韩奉咳嗽了一声,幽幽地问:“样品绣好了吗?”

沈卿雪点点头,把怀里帕子捧给他,韩奉只看了一眼,嘴里就“啧”了一声,皱起眉头,“这不行,绣的龙凤完全没有神采,线条太粗,颜色过杂,跟农家乐一样,更何况别人都绣多了,你再做也入不了娘娘的法眼。”

沈卿雪心里头哽得苦涩,挨他一大通斥责的话,只呆呆点头,眼泪又忍不住落下。

彭翼南对她说:“刺绣等会再说,师傅得入土了,走吧。”

沈卿雪坐得太久,腿僵了,一站起来没折过来,往地上摔去。韩奉刚想伸手扶她,手上握着绣帕没脱手,彭翼南先行搀扶住了她的胳膊,韩奉缩回了手。

彭翼南轻轻责备了一句,“伤都还没好,公公未免也太咄咄逼人了。”

下过雨的土地湿滑,泥泞粘在草鞋上。唢呐伴着丧歌苍凉悲戚,鞭炮放过后道士作法敲锣,烧了纸钱,狼兵把棺材抬了进去,白色纸花随风散开。

沈卿雪跪在坟前,长久地跪着不起,盯着那些散落的纸花,压在手心里。彭翼南等人劝她,沈卿雪说:“你们先回去,我想同阿爹多待一会。”

众人虽走了,怕沈卿雪想不开,躲在树林后悄悄看着。

“阿爹,我记得你的好。从小最疼我,教我写字,画画,赶场悄悄给我买糖吃,你把我嫁给龙麟云,我不怪你,土司王做媒来提的婚,谁能拒绝?”

沈卿雪一边烧纸,火烟刺着她的眼睛,背伤隐隐作痛,“阿爹,以前你不知道,我也没告诉你。彭翼晚恨我,她一直以为我成心拆散了她和阿方,逼我也嫁到别人家,只是那人是个畜生。”

纸烧光了,韩奉和陈进从旁边山路走来,沈卿雪抬眼看向韩奉,堵堵的感觉又升上他的心头,韩奉站了一会,一时忘了说什么。

倒是沈卿雪先开口问:“公公还有事吗?”

“你的绣品……”韩奉斟酌着,“三天之后,再给我一份样品。”

他看了看沈卿雪父亲的墓碑,“事情办完了就赶紧回去干活,只有一个月了,送也花时间,我们拖不起。”

“我心里难受,公公。”沈卿雪说,“绣的时候我老想到我阿爹,我也想好好绣,就是绣不好,怎么办呢?”

“难不难受都得干活,不干活就活不下去。”

“敢问公公的阿爹还在吗?”

韩奉的脸变得很僵,整个脸部拧成一块一块的,瞪着沈卿雪。

“早死了,”韩奉冷笑道,“喝醉了躺在街上,被乞丐们一人肏一下,屁股都烂掉了。”

沈卿雪不敢说话,韩奉转身走了。陈进张大了嘴惊道:“沈姑娘,这可不兴提!韩公公他爹呀,连净身的钱都不给,提把菜刀就给韩公公阉了,差点没活过来!”

第七章公公都不满意

韩奉差点被他爹弄死的事,陈进也只知道个皮毛,他当初在京城当个小兵听人说长官的闲话听来的。

“那公公的眼睛怎么瞎的?”沈卿雪忍不住问道。

他环顾四周,小心翼翼地说:“有次皇上带众娘娘皇子出去打醮,山里养的大虫跑出来了,为保护康妃娘娘和裕王,公公被抓瞎了一只眼睛,烂了半边脸,都说他是一只眼睛换个千户。”

说了这些,陈进猛地拍了一下脑袋,“沈姑娘,公公的爹,以后可不许提了。”

韩奉早就回军屯了,只有陈进接她回镇溪。拨给她住的是一座靠竹林的吊脚楼。镇溪军屯地势优越,在长水潭的高地上,当年平蛮将军奉先帝之命赶苗拓业,就率军驻扎在此,吸纳汉人成了个军屯。一条河带汇成幽静的镇溪长潭,深潭汇成翠绿颜色,竹篙不能到底,易守难攻,绕着高地下一片片农田,水边种满竹林。

韩奉的长官厅与她的吊脚楼就隔了一片林子,穿过石板路便到了。他坐在厅里,手里揉着沈卿雪那块绣帕,一边拿笔在纸上画些什么。沈卿雪没想到他在,刚得知他的私事好像被知道了似的,有些不好意思进去。

“刚没讲完,你绣得不行,也不是不能改。”他招呼沈卿雪进来,把画的图推到她面前。

“这是什么?”

“画。”

沈卿雪指了指图,“这……这是龙吗?像四脚蛇呢。”

韩奉咳嗽了一声,打个圈说,“龙的眼睛无神,绣线刮了,爪子不清楚,凤的绣线太花,是凤,不是鸡,你们一个个都绣成这样,嘎弥婆婆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有劳公公指正。”

说着责备的话,他悄悄瞄了一眼沈卿雪,眼眶红肿未消,盯着他画的图样出神,两只湿莹莹的眼睛,他忍住了话头,只吩咐她自己好好琢磨,明日去趟土司城讨教她师傅嘎弥婆婆。

嘎弥婆婆的确病了,大热天的,额头黑头巾厚厚裹了好几层,睁着青白浑浊的双眼躺在榻上,手指骨节僵硬,仍然缓缓结着络子,榻边有个皮肤微黑的女孩子风禾在做织锦,人如其名,语气轻快伶俐,一说话就像风中禾苗一边爽利,问自己祖母络子结好没有,要挂在带子上。

“慢点,还差很多呢……”

“快点!快点!夫人们要生气的!”

沈卿雪走进木屋,同时来了好几个年轻媳妇,看风禾织一床锦被,苗语叫“西兰卡普”,用白丝线作经纱,黑丝线作纬纱,只一块平滑的竹片经纱,在风禾的手指底下一穿挑,穿来穿去即显出龙凤的图案。每隔一段间距又换织红、绿纬纱,显得龙凤活泼机灵。

除了刺绣,沈卿雪虽也善于织锦,从未见过如此厉害的技艺,不禁也看呆了。但那些年轻媳妇见沈卿雪来了,叽叽喳喳说了几句苗语,眼睛眨了眨都出去了。

沈卿雪懂苗语,她们在说龙麟云的事,此事已闹得土司城人尽皆知了。苗人极信神灵先祖,认定和她在一间屋子说不定会惹怒祖先,沾染上不洁之气。沈卿雪也退出了屋子,搓着手指站在门外,怕被赶走不敢作声,直到听到嘎弥婆婆喊她。

“妹崽接了万岁爷的绣活咧?前几天她们也来问我,说公公不满意,要重做,老婆子是动不了了,真对不住。”

“但我绣的公公也不满意。”

“先坐吧,吉阳,去给阿贝倒水。”

吉阳是她苗语名字,即便土司城许多苗人说官话,叫起名字时习惯用苗语,正如旁人都叫沈卿雪“阿贝”,在苗语里是雪的意思。

那女孩子看了看沈卿雪,不情愿地放下手里的织锦,看着沈卿雪,欲言又止。

“她们说的是真的吗?”

“我是假的,你相信吗?”

风禾摇了摇头,“听上去很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