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会到这里?”

“我不能到这?”

“你是功臣,劝降了徐海,我以为总督会给你安排个好去处……”

“昨日,督府召见我了。”她叹了一口气,依旧拨动着那把琵琶,幽幽道,“你看,美貌又救了我一命,杀一酋而属一酋。什么正人君子,什么清高读书人?我在他们眼中,不过一个随意玩弄的玩意儿,想怎么玩,想赏给谁,是我能选的吗?”

她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死意,笑着透出一股苍凉的悲哀。沈卿雪转过身去,给她打了一碗热饭。

“来吃点饭,遇到多大的事,饭都要吃。”沈卿雪也给自己打了一碗,“能吃东西,就还能活着。”

“我害怕活着,人总要有点盼头才能活,我没有这种东西。”翠翘说。

“这是你劝徐海招安的缘由吗?”

翠翘不吭声,尝了一口碗中的糯米饭,仿佛嚼蜡一般,僵硬地吞了下去。

第五十五章 赏你一个嘴巴子

因带翠翘上船这事,永保土兵吵吵嚷嚷了好几日。

吵闹没个结果。彭翼南完全不管这件事,由他们去闹,还是田有年站出来安抚众人。

“总督做媒赐婚,别闹了!人家一个弱女子,也吃不了几口饭,难为她做什么嘛?”

各人不依,“一个徐海的贼婆娘,也能上船?别到时候又害了咱将军,滚回去!”

“杀了她!”

“丢到水里去!”

沈卿雪听着刺耳,快步走到甲板上,质问众人,“王夫人一个女子,杀过咱们永顺、保靖的人吗?”

“就算没杀,她也是徐海老婆,随便塞给咱们算什么?给徐海养老婆?”

一阵嘘声,田有年掐住了几个带头土兵的耳朵,把声音压了下来。

“王夫人跟徐海已经没有关系了。”沈卿雪喊道,“杀人都是徐海与倭寇干的,更何况王夫人劝降徐海,平了倭寇,不然这仗要打到猴年马月?只因她是个女子,你们才对她说三道四!男子杀妻,那叫‘大丈夫高风亮节,何患无妻?’;女子大义灭亲,则叫‘贼婆娘,最毒妇人心’!你们还有没有良心了?女子也可以英勇,也有气节,你们没看到,翼晚还躺在船舱下面呢!若她还在,谁敢说这种烂话,赏你一个嘴巴子!”

众人一阵沉默,互相看了几眼默默散了。

翠翘听到外面的动静,笑道:“他们要把我沉江吗?也是,红颜祸水,别误了他们彭宣使那少年英雄。卿雪,我没有什么气节,要杀的人都杀完了,我只是累了。”

“你也不用刺激我,我不恨你,不会去土司王那里说什么。”

沈卿雪低头捧着竹绷干活,没搭理她。

“每日都在做女工,你丈夫死了不伤心吗?”

“伤心,不止死了他,还有许多朋友,我认识的人。”沈卿雪说,“还能怎么办呢?你听,我们把歌唱完了,死去之人亡魂都回故乡了,活着的人还能不动吗?难道要像汉人那样守节,祭献余生,给自己立个贞节牌坊?我家里还有母亲,女儿,都在等我回去,也许还会遇到欢喜的人,过好自己的日子。”

翠翘坐在窗边琵琶,唱起薄命词来,风中声声哀叹,“钱塘江潮信来了,潮有信,而人无信,我不信,你真的不恨我。”

沈卿雪放下竹绷坐在了她身边,望着如海一般雪白的潮信,落下了眼泪。

“韩奉答应过我,永不相弃,除非……他真的死了吗?”

“他放火烧了明山①的船,沉海死了。”

“宁儿呢?还活着吗?”

翠翘皱了皱眉,“她和我活下去的念想不一样,她想回家去。我放她走了,但地上已没了她的家,也许死了,也许还活着,我不知道。”

“她会好好活下去的,她虽是丫鬟,却没你想得那般柔弱,身上的伤口都会好的,没有家了又如何?自己也能建一个家。”

翠翘放下琵琶,紧闭着嘴唇,半张脸庞隐于阴影中,泪水滑过嘴唇。

沈卿雪说:“宁儿都知道这个道理,翠翘,你还活着,还有日子过。过日子跟咱们绣花一样,一针一针来,要过下去也简单。等回了永保,你也能来咱们家的绣坊做工,镇溪很好的地方,连万岁爷、娘娘听了都喜欢,吃一口姐妹们做的姊妹饭,什么烦恼、怨恨都没了。还有那些土兵,不必担心,他们只是暂时误会你,过些日子,你会发现都是好人。”

沈卿雪脸上没有多余的神色,只微垂着眼睛,在翠翘眼中,像寺庙里的菩萨一样。话语也是无比平静,与潮信的声音叠在一起,却有千钧重,重重锤着翠翘的心。

“你懂什么!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在怜悯我?当我是乞丐吗?”

“啪”的一声,翠翘把琵琶丢到地上,突然发了火,对沈卿雪大喊大叫。与沈卿雪相识以来,她总是这样慢悠悠的,仿佛没有什么烦恼,就算有,她也总能轻易化解,不觉拨动了翠翘的心,翠翘顿时对她气得发狂。

门外,陈进和风禾敲了几下门,担心里头出事,沈卿雪对他们道:“没事,不过是姊妹间拌嘴,以前和翼晚也老是吵架,后来还是好好的,不吵能行吗?”

翠翘骂着骂着,痛哭了起来,伏在沈卿雪肩头剧烈颤抖着,沈卿雪给她擦拭去泪水,她心中所有复杂心绪平静下来,只剩下悲哀。

沈卿雪说:“翼晚也爱跟我吵,你和她很像,心气一高,就容易生气,可我知道,她对我没有坏心眼,赌气说的话,都不算数。”

她微微一笑,在沈卿雪耳边轻声道:“明山还没死,趁乱乘小船逃跑了,死的是倭国的影子武士,和本人一模一样。”

沈卿雪大为诧异,正要去禀告彭翼南之时,她叫住沈卿雪,又是一声惊雷炸开。

“韩奉也没死,去追他了。”

沈卿雪转过头,翠翘脸上仍旧是淡淡地笑,沈卿雪流下了眼泪,激动得语无伦次。

“谢谢你谢谢”沈卿雪笑着擦了一把眼中的泪,“你先回镇溪去吧,风禾,还有我母亲会照顾你,我得去找他,他一定很危险,一个人在海上。”

沈卿雪连忙把这件事告诉了彭翼南,他叫住了船队往回赶,与沈卿雪一起去找韩奉。沈卿雪与他商量完,翠翘已不在房里了,外面传来幽幽琵琶声,她唱道:“十五年前有约,今朝方到钱塘。百世光阴火烁,一生身事黄梁。潮信催人去也,等闲了却断肠。”

一曲唱罢,只身投入水中,江水怒吼,再也不见了。

“翠翘!翠翘!”

沈卿雪撕心裂肺叫道。甲板上,彭翼南怕她不小心落水,搂着她的肩,对众人吼道:“快救人!愣着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