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翘忽然靠着徐海笑了起来。
“夫人何故发笑?”
“这主意不好,要我说,收了他们的船,再给个一人的小船,自己划去岸上,就该叫他回去,叫朝廷那群人长长记性。”
“还是夫人想得周到!”
他搂着翠翘亲了个嘴,手在她胸前揉着,亲着亲着,粗壮的胳膊夹着她抱了起来,朝外面走去。
“我醉了,你们继续,吃好!喝好!”
沈卿雪望着使者和侍从都被丢下海里,好像下饺子一样扑腾,接着海盗丢下小船,使者上了船,也看向了沈卿雪,对她挥了挥手。
朝廷来的使者正是陈进,沈卿雪含泪对他笑了笑。
第四十六章 娼妓的孩子
自从见了陈进后,沈卿雪闭门不出,只在房中做绣活。
岛上休整后接着是新年。前两年过年,沈卿雪还在镇上看舞龙灯,双龙戏珠,鲤鱼跃龙门,如今却真到了海上,什么都没有了,没有龙,只有望不见尽头的海,蓝色,从未令沈卿雪如此生厌过,她要回家,回到红棕色的土地上去。
海盗也要过年,他们的法子就是顺江而上,登陆劫掠。
火海浓烟中,百姓的哭喊声此起彼伏,沈卿雪心里好像被绣花针一针一针扎透了似的,再也坐不住了。
窗外,翠翘站在甲板上静静望着,沈卿雪也走了出去,站在翠翘身后。
妇女被人奸淫,男人被杀被抢,仿佛屠宰猪狗。沈卿雪想到了韩奉,当年徐海也是这样,烧杀抢掠他们的村庄,一趟下来,不知多了多少孤儿。
翠翘落了一滴泪,江风吹碎了她的泪水,面颊上泪痕零碎,仿佛珍珠的光泽。
她很美,连流泪也很美。
沈卿雪说:“翠翘,你明知道徐海做的事伤天害理,为何不劝他招安?”
“为何要招安给朝廷当狗?在海上,自由自在,多好啊。”
“不受拘束,自由自在杀人,奸杀女人,这是你想要的吗?”
翠翘轻声说:“流落到海上的,其实都是可怜人,是徐海救了我,我本在这孽海罡风中流落,我父亲因言获罪,银子打点光了,只得我卖身为妾,凑钱替他打通关系,没承想这一遭被人骗去做娼妓,不知被多少人玩弄,除了徐海,没人疼惜我。”
她对沈卿雪笑了笑,眼中又多了层看不清的水雾,“若不是徐海,我还在陆上做娼妓卖笑,我为何要回陆地上去呢?还有徐海,官场只认钱,他上岸又能做什么,你知道‘狡兔死,走狗烹’吗,老爷们出尔反尔,他还能有活路?”
“他罪有应得,可因他而死的平民百姓都是无辜的。”
“没有什么人是无辜的,也许是上辈子的债,这辈子得需偿还,谁知道呢?”翠翘笑道,嘴角向下撇去,勾出一丝苍凉,“沈姑娘,你什么都还没历经过。”
“你们把我送给大名,我会历经你说的那些事吗?”
“不会,你不绝顶漂亮,不会唱歌奏乐,你对大名有其他用处,只要听话给他们弄银子,没人会为难你,还会把你当个宝供起来。”
“既然如此,你也还有其他路。”沈卿雪说,“我没你想得那般幸福,我以前有丈夫,他每天都打我,把我浑身都打得是伤,我一步步走出来了,靠的是这双手,建了一个家,为我自己遮风挡雨。”
翠翘握住了沈卿雪的手,细细抚摸了起来。
“绣娘的手,生得真好啊,可不是每个人都有这双手,对于女人来说,美貌,只会带来无穷无尽的磨难。”
沈卿雪摇头道:“我的师傅,一个老婆婆,她年轻时就把手摔坏了,拖着残疾的一只手,也成了奉御的绣娘,还比我做得好多了。”
风吹得更急了,将碎发吹到翠翘的眼中,她注视着她,手心抖了一下。沈卿雪反过来握住了她的手,道:“翠翘,相信我,刺绣很简单,只要手还在,不管历经什么事,还能做出漂亮的花来。”
翠翘什么都没说,抬起了眼,望向了岸上。当船停泊在江岸上,油锅也熬热了。徐海手下士兵们绑来十多个人,每个人都泼了一层油,惨叫声伴着“滋啦滋啦”的皮肉油煎声响起,逐渐变弱,最后只剩几丝呻吟。
肌肤和肉熟得溃烂,一坨坨融下来,可内里还是活着的,像肥肥的肉虫子蠕动,活活给煎熬死了。
王翠翘扶着栏杆大笑起来,“那些羞辱过我的人,徐海帮我杀掉了,我喜欢他这样,帮我杀人,给我报仇。”
沈卿雪吐了,捂着嘴默默回了房,眼前总浮现出猪肉似的身躯,冒着烟,忍不住又是呕吐。
“沈姑娘,我可以进来吗?”
晚上,翠翘敲了敲门,重新变回了平日温柔的模样。
或许那个发疯的人,才是真正的她,藏在心里的恨,还要杀多少人才能让她平静呢?
沈卿雪不想她这样下去,却无法劝她,没人能替她原谅,唯有一声叹息,冰凉的海水越淹越高,在这朝不保夕中,掐住了她的脚脖子,寸步难行。
翠翘问她在绣什么。
“背孩子的背带,前几日我瞧你绣小孩的肚兜……等孩子出生,就给他用上吧,多谢你这段日子的照顾。”
“我没有怀孕,随便绣几针而已。”翠翘淡淡地说,“娼妓本就不能有孕的,老鸨和龟公给人灌红花,身子直接坏掉了,以前被人骗了身子,倒怀有个孩子,喝药打下来了,当时我很伤心,如今我庆幸她没出生……”
“今日你见的,徐海烧死那些人,孩子父亲就在里面,他生了副好皮囊,却是个妓院帮闲的保儿,和那些龟公鸨母骗我,拉我入那万劫不复之地。当年他发誓要一生一世对我好,做不到就碎尸万段,我只不过把他的誓言还给他罢了。”
翠翘的语气始终平静,问道:“你有孩子吗?”
“我有个女儿,和前面的丈夫生的,如今五岁了。我都不知道她怎么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的,会动,会哭,会笑,我把她养大,觉着是世上最奇妙的事。”
沈卿雪说着,眼中逐渐湿润。放下针,两只手擦着脸上的泪珠,道:“可是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你跟我不一样,你还会有孩子的。”
沈卿雪抚摸着背带,绣满了吉祥云纹,仿佛是在给绣玉做,她把这做得很软,不要膈到婴儿柔软的肌肤。
“我出来前,我女儿说,她会自己照顾好自己,不给我添麻烦,她很乖,生得很好,她还养了一只黄狗,她很喜欢狗,怪我烧了做狗屋的柴……”
沈卿雪一双泪眼直直望着翠翘,腔调激起酸楚,整个身子也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