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王想了想说:“也好,他们都是花了心思的。若母亲看了喜欢,病也就好了,吩咐人随便赏点东西,其他都不要管了。”

各地上贡的礼品依次在宫女太监手中传来,白瓷,观音菩萨,刺绣,宝石,珊瑚……康妃的目光停在一幅绣画上,叫人拿过来看,绣了一棵枫树,树叶散开,仔细一看是吉祥如意的图案,锦上青山绿水隐隐约约,似雾似幻。

“进贡者在京中吗?若在,传她来领赏吧。”

太监说南方的永保州新任宣慰使彭翼南上京拜见万岁爷,此时正在京中。

裕王一听是永保州,与韩奉有关,就想把他们一行人都打发走了,传使者去赏赐,康妃传唤见面的事并未提起。

半夜,门外被咚咚敲了两下,又来了一个太监传娘娘口谕,传永保州的奉御绣娘明日进宫,娘娘要见她。

沈卿雪又是一夜未眠,既然娘娘来传旨了,意味着韩奉的事有救了。

康妃躺在金丝编的暹罗纱后,还未见面,先是一声悠长轻叹。

“韩奉出事了吧。”

沈卿雪注视着帘后的影子,正想陈情,康妃的声气弱了下去,“抱歉,沈姑娘。”

只一句软绵绵的话下来,刺痛了沈卿雪的心,这些日子的期待全部落空,似乎说再多话也是泡影,她两只手死死掐在一块,一言不发。

“韩奉的事我帮不了你了,景王与裕王争太子,我若是帮你,只怕裕王处境会更难,相比于韩奉,我得护着我的儿子。”

女官拉开了帘子,露出一张消瘦枯黄的女人的脸,像开败了的花骨朵,一碰就会落下。

沈卿雪拼命磕头,“娘娘,您有您的难处,奴婢不敢多说什么,只是若您也帮不了他,谁还能帮他?奴婢愚笨,请娘娘指条路是好!”

女官搀扶她起身,劝道:“沈姑娘,娘娘有自己的难,你就别胡搅蛮缠了,拿了赏赐就出去吧。”

“住手,留她下来。”娘娘又是叹道,“宫里头都瞒着我,可我知道,没他消息他就出事了。”

床前陪侍宫女齐刷刷跪下,“娘娘,千万别难受了,会没事的。”

“前两年他还在我身边,那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他总在意一个土人姑娘,像个孩子一样说来说去,他老是这样,自以为自己瞧上去不动声色,实则心思都在外面,喜欢一个人,瞒不住的。”康妃靠在床上,眼中淌起泪水,她的目光忧郁悲伤。

“宫里的人,得学会把自个儿藏得很好。我就知道,因为这份藏不住的喜欢,他迟早会犯错的,于是我想把他留下来,给他谋个好前程,做裕王的管事太监,他不听,还是回去了。”

说了这许多话,娘娘脸色苍白得如死人,浑身发颤倒在了榻上,贴身女官忙扶她躺下。

沈卿雪眼中也蓄满了泪水,两双泪眼望着,“娘娘,他没有犯错,是他为了救我,什么事都给揽了。是我实在是错得离谱了,我没办法看着他就这么死了,不如就杀了我吧,一命换一命……”

沈卿雪泣不成声,又是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想不到他一个丑太监,也变成个抢手货了。”康妃对她露出一抹忧愁的笑,“他这人不管不顾的,上次为了救我瞎了一只眼睛,这次为了救你,把自个儿的命也搭进去了,瞧他这股傻气,谁都会喜欢上他的。”

“娘娘”

沈卿雪呆呆地凝视着她。仔细看来,她其实是个很年轻的女人,病容盖住了光彩,脸上煞白一片。金纱帐后,她纹丝不动,也在注视着沈卿雪,好一会儿,目光失神似的飘了起来,越过沈卿雪,往她身后看去,一扇朱门挡住了她的视线。

“你们在永保、镇溪有趣吗?”

“有很多水,水边是山,很多竹林,大伙春天挖竹笋;江里打鱼,年轻男子做水手,游方时节对姑娘们唱歌,都跟个雀儿似的,我想没人不高兴,他来了,他也高兴。”

“难怪他不想回来了,宫里没人唱歌,御花园不种那么多竹子,想出去散散心,走两步,也到头了,宫里,就是块小小的地方,困着那么多人。”

康妃哀叹着,唤人取来韩奉写来的信,当沈卿雪的面,命人一封封都烧掉了,火花在她脸庞上跳动过后,熄灭了,她最后看了一眼沈卿雪,“沈姑娘,皇上不在宫中,实在难见,我也许久都没有见过皇上了。若死前还能见他一面,我会陈情的。”

“多谢娘娘!”

沈卿雪不停地给她磕头,帘子放下来了,沈卿雪被请了出去。沈卿雪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康妃娘娘放下来的帘子,像是囚牢放下的门锁,心中生出一层凄凉苦楚,又不免哭了起来。康妃住的地方逼仄,在里头闷着,有些喘不过气来,到外面才稍微舒服些。花园里也没有树,皇城御花园,还不如镇溪水边的那片竹篁。

待沈卿雪走后,康妃吩咐贴身女官:“前两年祈雪用的皇幡,还有今日献的绣画,都送到皇上那儿去吧,若皇上还记得那场雪,韩奉还有一线生机。”

第三十六章 娘娘薨了

沈卿雪见到了娘娘,彭翼南却没见到皇上,只在内阁值房拜见了各位大学士,在兵部走动了几日,商量东南出兵。特别是内阁次辅徐阶大学士的老家也被倭寇徐海所占,时常留彭翼南谈论一整日,很晚才回会同馆。

这日,彭翼南也回得很晚,面色凝重对沈卿雪道:“娘娘薨了。”

沈卿雪愣了半晌,眼泪蓦然涌了出来,那日去见娘娘就很不好了,沈卿雪也知道她命不久矣,谁知来得那么快,不禁又是懊恼又是悲伤,后悔不该去打扰她最后的日子。

彭翼南安慰她:“听说娘娘这两年一直不好,撑着身体给裕王选妃、成婚,不敢出一点差错,去年受了点凉没治好拖成重病,皇城里的主子们向来金贵,这不怪你。”

“这事就是跟我有关,娘娘最后召公公回来,也没见到他。”

沈卿雪眼泪止不住地流,陈进还以为她是为韩奉哭,安慰她:“沈姑娘,别太伤心了,娘娘虽薨了,咱们还可以想其他法子。”

经他一提,沈卿雪更是难受得心上压着一块石头似的,喘不上气来,对宫中方向磕了几个头。

“娘娘死前,都没见到万岁爷吗?”沈卿雪擦着泪说,“夫妻如此薄情,娘娘的命实在太苦了。”

陈进说:“万岁爷不在宫中,在外头修道不好见,见得最多的是大太监们、内阁首辅,不过要见他们,都得要银子使,咱们想办法去求求他们吧。”

“首辅不行。京中局势错综复杂,韩公公明面上还是裕王殿下的人,我们永保州也是经他牵线搭桥到了裕王门下,次子景王与长子裕王争太子,首辅站在景王那派,送再多钱不过是打水漂。”

彭翼南把沈卿雪搀起来,重重叹了口气,“内阁的徐大人说,他不过是个犯事的太监,娘娘薨了,裕王不能管。景王和裕王较劲,两边都不可过分,皇上这才把他晾着,也不急着判,就是借苗人叛乱一事抓裕王个错。此事因永保州而起,我再去跟徐大人说说,还有转机的,总之很是复杂,说也说不清,你就别管了,交给我吧。”

“不仅是妻子,连儿子也要防着。”沈卿雪更觉悲苦。朝堂上的事,她不懂,听彭翼南继续去内阁,便说:“那我也想想办法,去见大太监。”

陈进跟韩奉的时候,认识个大太监府里的门房,不过要银子,还要带礼物。彭翼南给她借了五百两,二百两买通个门子,其余还要钱去填。沈卿雪把带来的绣品全拿出来去集市上售卖,也没有什么收获,原来的买家听说是永保州来的苗人绣品,都怕下了蛊不收,沈卿雪见谣言还在,急得火急火燎,无计可施。所幸会同馆开市的布告给沈卿雪带来了一线希望。

会同馆,东边由土人长官居住,西边由外国商人居住。东南倭寇横行,许久没有开朝贡,此次开市无疑是久旱逢甘霖,京城的大小商人都围了过来,一大早就守在外头等着开市。

沈卿雪把所有的绣品都整好,彭翼南派陈进、田有年一块去帮她。

过了飞云兽牌匾进到院中,集市中央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一群一群人结伴而来。来自琉球、高丽、南洋的商人们,肤色各异,珊瑚珍珠、海味、黑糖、神油膏药、皮革、外国花纱、宝石以及其他外国货品,布满了回廊下的格子间。本地商人带的东西更杂了,纸张、丝绸布匹、瓷器、中药药材、锦缎等,来得不及外国商人“近水楼台”来得早,只能就地坐着打把伞搭个小棚子地摊,三三两两凑在一块儿。交换丝绸锦缎的最多,许多外国人不多会就换了许多回去,并同京城商人说好明日继续。

京城商人们一下子就讲好了价格,沈卿雪有些急了,从回廊跨出,主动上前跟人展示手中的织锦绣,他们不是一听价格就走了,或是压根听不懂沈卿雪的话,问了几个南洋人,都是出师不利,交头接耳说了几句话,然后摇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