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禾不想走,沈卿雪自作主张,留她多住了些日子。深秋正逢苗家十月的“跳香节”,苗寨男女游方跳舞歌唱十分热闹。虽然汉人不过,圆珍姨杀了只鸭子招待阿方,叫陈进,陈进不来,但军屯几个汉人媳妇过来过节,众人围着唱歌,阿方在门外翘脚吹起芦笙,一首欢快的情歌,驱走这段日子的不快。沈卿雪望着墨蓝色天空后的半轮薄月,水潭雾气漫来,透出一股寒气,她忽然想到了韩奉,抱着绣玉从水上经过的身影,不知他现在到京城了吗?

风禾多喝了几杯酒,满身酒气,如她第一次来的那样,挤到了沈卿雪房里睡。两人躺在床上,先是沉默,沈卿雪听到耳边传来细细的哭声。

风禾的婚事定了,像彭翼晚当年嫁到五寨一样,她也要去新的山寨生活。这是她留在镇溪最后一晚了,明天一早,土司城有人来接她回去备嫁,舅父说她舅婆快不行了,临走前想看到孙子成亲。

风禾问:“嫁人好吗?”

“问我这个,算是问错人了。”

“我不想嫁人,别人都劝我,女子哪有不嫁人的,谁出嫁前不是在家里哭。唉,我都不认识我舅父儿子,他们住在北边寨子,我从没去过。舅父说话很凶,嘎婆老了,也不能替我做主。”风禾重重叹气,“嫁了就嫁了吧,嫁出去的女子泼出去的水,成家便算大人了,嘎婆就不必替我担心了。”

沈卿雪明白她为何难受,问道:“还放不下陈进吗?”

“不只是为了陈进,他常来土司城,我是有些喜欢他,可阿贝姐姐,我更想留在镇溪,和你一块织布,刺绣,咱们做出那么漂亮的织锦绣,多好呀。”

“是啊,千户公公那么挑剔的人,都挑不出我们错处来。”

风禾抱着沈卿雪的脖子,打了两个酒嗝,又说了许多醉话。沈卿雪摸她通红的脸颊安慰她,到了半夜,终于把她哄睡着了。沈卿雪却一夜无眠,内心一阵悲哀,像水上升起的凉雾,笼罩了整片水潭。

“风禾回去了。”

沈卿雪把风禾送走后,找到陈进。他正监督卫队练兵,背对着她抖了一下。

“你不去送送她,日后便见不到了。”

“不必了,相见不如不见,见了更伤心,她还是把我忘了吧。”

“为何不去争取争取?风禾不想离开镇溪,她只想同我们在一起罢了。”

“沈姑娘你不懂,我是军籍,镇溪军屯所有人都是,一向低人一等,若有了孩子还是军籍。”

陈进望向操练的士兵,松松垮垮,趁着韩奉不在,刚跑了两圈就喘气歇息了,他接着说:“镇溪军屯的士兵都是很穷困的,韩公公算宽宏大量了,不克扣众人米粮,一月一石米,还是养不活家人,谁嫁了我,那才是要吃苦头的。其他充军的是什么人?是罪犯匪盗,我不想成婚,日后叫我的孩子有受不完的奴役打骂之苦。”

平日里陈进总是笑嘻嘻的,说出那番话,脸皮如苦瓜一样皱着,沈卿雪知他说的全是掏心掏肺的话。

“我知道了,但风禾还有东西给你。”

沈卿雪把陈进拉到没人处,从袖子拿出一个荷包,红色丝线绣了苗人信仰的神树枫树,称为“一千年的爷爷”,是保佑人长命百岁的祖神。

荷包仿佛烫手似的,他不停地往后退,靠在土墙边无路可退,哀求似的说道:“还给她吧。”

“听说汉人收荷包和手帕为定情信物,风禾不会刺绣,她亲手织了好几日的布,做了最好的,请我帮她绣的。”

“其实她给过我,我真的不能收,沈姑娘,我脑子里很乱,”陈进捂着脑袋蹲坐了下来,“看上去两个人打架,一个人笑我不自量力,一个人叫我带她走,我就算真那么做了,我们俩还能去哪儿呢?”

“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到底喜不喜欢风禾?”

陈进沉默许久,对她点了点头。

“那就拿着,她最后的心意。”

沈卿雪把荷包投到他怀里,不等他反应过来,立马跑走了。

第十一章 比娘娘还难伺候

韩奉出了这趟远门,从秋日到冬天,皇帝率领百官祁雪后,北风一日比一日刮得刺骨。康妃娘娘身子不好,留他在宫中多待了些日子,赏赐了许多东西。

娘娘说:“这回的针法,是换人了吧。”

临窗撒花蒲团大炕侧方的墙上,挂上了沈卿雪的绣画,韩奉蹲在门边给娘娘喂猫,笑道:“娘娘好眼力,老绣娘病得起不来了,一个乡下姑娘绣的,手不稳,还得多练。”

“你呀,说到她都在笑呢,可是喜欢她?”

韩奉下意识收起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脸去,说:“哪有?娘娘喜欢,我便喜欢,乡下姑娘,没见过什么世面,娇得很,得了娘娘垂爱是她的福气。”

“如此,我倒留你不得了。”

他听此话弦外有音,心头猛然一跳,不免埋怨起自己,提到沈卿雪忍不住说了那么多话,娘娘说那话不过是试探他罢了,而他心里全是那个女人,连在娘娘面前的规矩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娘娘看着墙上的绣画,对他说:“每次唤你来,难为你有心,次次带回那么多新鲜玩意,我不缺这些,只是想见见你,可你到底对我也没那么用心了。”

“娘娘误会了,奴婢眼里心里全都是娘娘,绝无二心。”

“裕王长大了出宫开府,正缺个管事太监,皇上没立太子,裕王为长子,他弟弟们都虎视眈眈,我身子不好,你能为我分忧吗?”

韩奉张了张嘴没作声,他本该说些什么,可一张嘴就显得他要辩解些什么,她忧郁低垂的目光在无声责备着他。

“娘娘,等事情都了结了,奴才肯定立马回宫,报答娘娘和裕王殿下恩情……”

“就算是死了,你也得追着徐海吧。”

娘娘咳嗽了几声,女官给她递手炉,提醒她该喝药了,她点点头,唤韩奉近身来伺候。

“来给我按按摩吧,只有你伺候得最贴心,别个儿都不行。”

韩奉跪在地上给她按脚放松皮肉,木桶热汤上后,试了试水温,小心捧入桶中,手指如羽毛,勾着热水,从小腿到足背,翻向脚心来回摩挲。她闭上眼睛轻吟着,韩奉悄悄观察她的反应,手上变着法放轻、捏重,她的脚趾头绷紧,微微颤抖了起来,接着长长舒了一口气,发丝微汗,脸上透着薄红。

韩奉最会伺候人了,他知道,不管怎么样,娘娘这么高兴了,哪怕他说错什么话,她都会放他一马的。

果然,她拍了拍他的脸庞,放他去了。快临近新年时,韩奉才回到南方镇溪。从宫中出来,马蹄声轻快地响了一路,今年祁雪后落下鹅毛大雪,马车拖了几个大箱子,尽管他不愿意承认,他的的确确忘记了宫中许多事儿,一心放到了镇溪。

“给他们长长见识,特别是那个乡下姑娘。”

韩奉想着沈卿雪欣喜若狂的神色,仿佛她真的在面前一样,便哼着小曲到了军屯,来不及回长官厅收拾,直奔她住的吊脚楼。

吊脚楼静悄悄的,圆珍姨和绣玉都不在,算算日子,今天十四,乡下人逢“四”和“九”都会进城赶场。韩奉觉来得不巧,正要走时,房里传来熟悉的男人声音,不是陈进还是谁?听不太清,只听到“寨子”“嫁人”几个字眼。

韩奉愣在原地,像是被蒙起头打了几拳,做贼似的,踮起脚尖往门外退了几步,视线盯着门缝,关得紧,看不到人。

光天化日之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韩奉下意识想逃跑,在外挣扎了一炷香的时间,又回到她绣房前。韩奉贴着耳朵听了一会,里面没声了,敲响了她绣房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