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雨:“……”
寒熄想了想,叫何公子有些生分,于是他改口:“日后我便随阿箬一并叫你兄长吧。”
毕竟这世上能让神明唤一声兄长的人,何时雨是第一个,是半间小屋与一张木床换来的亲近。
何时雨本想说一句,谁要他叫兄长了,却抬头看见阿箬直愣愣望过来的眼神,咽下热汤,嚼着菌菇道:“随你。”
用完晚饭后,寒熄便去看了何时雨重新布置的房间,屋子里照样简陋,因为一分为二更显得拥挤了许多。右侧单独分出来的一张床上铺着刚买的被缛,不是多好的丝绸,胜在柔软,一扇竹面屏风隔开了二人空间,寒熄觉得,他的那句多谢在此刻显得微不足道了一些。
当天晚上寒熄躺在新床上休息,即便神明无需睡眠,可他还是闭上眼睛感受了一夜凡人的睡梦。屋子里很安静,何时雨没有鼾声,屋外的月亮也很明亮,这间小屋朝寒熄这半边开的窗户,正好对着隔着一方小院另一边阿箬的门。
次日,寒熄带着阿箬离开了春来镇,临走前阿箬还特地嘱咐让何时雨好好照顾自己,世间时局好转,但生病的大有人在,只要他别为了帮助别人而害了自己就好。
何时雨嘴上嘀咕了一句啰嗦,口气却多了几分不舍,他从未与阿箬分开过,便多问了几句他们去哪儿。
寒熄要带她去哪儿,阿箬也不知道,只是他们早有约定,要走遍曾走过的每一处。沧州大地地大物博,一处一行,几百年也未必能重复走到相同的地方。
阿箬说:“我会给阿哥带当地特产回来的。”
何时雨摆了摆手,让他们快走。
人真走了,何时雨又有些孤独,他当初选此小院除了它偏僻,还有一点它的确不大,因为要价不贵,可当这所看上去很拥挤很小的院落里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又显得太过空荡了。
前院与后院里晒着的药大部分都已为成品,可以收入干燥的药柜之中,何时雨忙完这些便觉得无事可做,盯着前院里的花儿看了半天。
寒熄带着阿箬游山玩水去了,院子里的花儿也暂停生长,昨日开了一半的花苞今日还是那么点儿大,何时雨不禁腹诽了寒熄两句。依着人间习俗,他虽与阿箬不是同父同母血亲相连,可怎么也算寒熄的半个大舅哥,哪儿有留他一人对着半生长的死物的道理,那扇屏风与那张床,还是白买了!
原以为无所事事的日子,没过两天便忙了起来。
早些时候何时雨与阿箬路过的山林间有山匪,这也是人尽皆知的事。
灾荒年间的蛮人占山为王,专门抢掠过往百姓,但若与官府有些关系的,他们都会避让,却不知是否近来太过安生,反而让那些乱世中获利的人没了甜头,前一日居然抢起了挂有官府印记旗帜的商队,致使三死十六伤。因春来镇离得不远,而城池中无大夫,这些日子何时雨的名声又传了出去,那一行商队便暂且落住春来镇,官府叫人来药堂通传,请何时雨去治伤。
何时雨收拾了药箱便跟着来人去了镇子中心唯一一家客栈里,一路上的人都对他颇为尊敬,见人之前何时雨还有些惶惶不安,瞧见都是皮外伤后,他也心定了半分。
几间屋子看下来,该配的药都配妥当了,何时雨也准备离开,官府的人又拦住了他,有些为难道:“还有一人需何大夫看诊。”
何时雨等他接下来的话。
那人道:“看诊之人是往北两百多里之外湘水镇中的名门,往上推几百年都在名在册的,是咱们江南一带世族宣姓。只是前几十年饥荒灾祸,到了她这一辈只剩下个女子掌家,偌大植林家业也靠她一人支撑,万不能出一分差错,故而此番看诊,需得何大夫谨慎再谨慎。”
何时雨一听来者名号便觉得汗如雨下,他有些紧张地捏了捏手,便让官差带路。
宣家的确是南方世家,往上几百年都是做植林生意的,而南方重风水园林建造,故而宣家的威望也很高。何时雨在见到宣家掌舵人之前还以为是个年迈的妇人,未曾想却是个二十左右风华正茂的女子。
这一次山匪劫道,宣家死了几个忠心的护卫,少了几百两随行的盘缠,除此之外也未有其损失,毕竟那几十车装的都是草木,山匪看不上也不识货。
宣家掌舵人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女子,何时雨给她看诊时都隔着一层纱,他只管下药看病,其余的一概不问,对方反而找他说了几句话。
“何大夫瞧我的伤,几日能好?”宣蕴之开口,声音沉沉却很轻,这是何时雨给她看诊的第三日,她第一次开口,也是何时雨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
他有些意外,抬眸朝薄纱后的身影看去一眼,这才是他认真看对方的第一眼,匆匆略过又收回了视线。这道身影好似有些眼熟,像是在哪儿见过,但何时雨不认得任何姓宣的人,只是心中涌上了些许莫名惆怅,又在几息后化为乌有。
“七日后,宣姑娘便大好了。”何时雨道。
不过是一些外伤,用不着日日看诊,只是官府对宣家看重,而宣家其他受伤的男子又要换药,何时雨才每日都例行过来一趟。
二人对话仅此一句,宣蕴之隔着一层薄薄的轻纱将目光落在何时雨身上许久,她看了对方三日也没看出什么特别的,于是对话就此止住。
后来的七日,何时雨也只是照常看诊治伤,七日过后他也就真的没再来看过宣蕴之了。
宣家人要离开春来镇时,还有人来何时雨的药堂前与他谈话,那人说宣家有的是钱,便是前几十年饥荒中他们过得也很好,他们家有专门的粮库、银库,便是再饥荒个五十年也不愁吃喝的,谁要是入赘了宣家必是享一辈子清福。
何时雨正在院子里浇花,听见这话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他有一次瞥见了宣蕴之身上挂着的玉佩,非同凡品,的确是有钱人,但他还是说了句:“最好便不要饥荒了吧……”
毕竟前二十年的人生,并不好过。
来者愣了一下,又笑出了声:“镇子里的人都说,那宣家姑娘看上你了呢,何大夫。”
“这话不可乱说,伤女子名节,宣姑娘聪明能干身世不凡,我不过一介凡夫,匹配不上的。”何时雨说完这话,又去晒药,当真满不在意的模样。
来者干笑了两声便走了,何时雨并未唤他留下,那人走到春来镇前,宣家行队已经准备妥当,就要归去湘水镇。
方才还在何时雨院前与他说话的春来镇人走到了宣家行队唯一一辆马车前,将方才何时雨说的一话一字不差地告诉了马车内的人。
“如此,便罢了。”宣蕴之的声音很好听,如春风化雨,带着几分孤高凉意。
她本不是容易动心之人,姻缘之事更讲究缘分,商队出行前宣蕴之都会祈福,几个月前入庙一时心动,想起她已经年过二十,如同长辈的管家吴叔也在催促,便多嘴问了一句姻缘。
解签人道,缘在归途。
宣蕴之亲自带队谈生意,又在归来的途中遇上了山匪。其实那日山匪并未占得太多便宜,因为山匪行凶半途恰好有一对男女路过,杀了山匪几人,吓跑了剩下的人。
那女子似乎认得她,为她化解了难处,宣蕴之只丢了几百两银子,手下大半都保住性命,也算走运了。
女子为她指路,说是前面不远处的春来镇有个医馆,医馆里有个何大夫医术了得,她的伤只有何大夫能看。
宣蕴之动了些心思,便住在了春来镇,也请来了何大夫。
何大夫年轻,她打听了对方只有一个妹妹,双亲不在,也未成家,见到何大夫那夜她做了个梦,梦到满山枫林,他们似乎站在枫树下一同看日落。
可宣蕴之原是不喜欢枫树的,她只觉得那树一季疯长,遍地皆红,太过炙热耀眼,她更喜欢委婉含蓄的植物,小花浅浅开,独枝染碧叶最佳。
三日她都不曾主动与何大夫说话,何大夫也像看不见她似的,终于宣蕴之没忍住,问了他一句自己何时伤好,她听见了他的声音,与梦境里一般无二。
宣家也有大夫,可何时雨为人看诊认真、仔细、声音洋洋盈耳。她曾推开客栈小窗看见他在楼下与人交谈,他眉眼弯弯,一派温和,像是生来便没有脾气,那一瞬阳光落在他身上,像是特地与他周身契合,宣蕴之少见的动心,又意外想起了几个月前临行前卜的那一挂姻缘。
她的伤好了,在春来镇也待够了十日,宣蕴之与何时雨没有半分进展,回去前她又觉得惋惜,便差人去旁敲侧击。来者告诉她,何时雨的眼里只有他院子里晒的药与养的花,油盐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