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伦紧拧着眉头。
“是又怎么样?”他粗声粗气道,“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虞歌惨白着一张脸,将因不适而略微弓起的后背靠在了门框上,但那镇静的目光却仍固执地流连于楼梯转角处、那具苍白而完整的骨架上,像在通过那对黢黑而空洞的眼眶,悼念岁月长河中某个逝去的亡魂。
她以一种很温和的寻常口吻道:“那您一定参加过很多场葬礼吧。”
侍卫长陡然一怔,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边的剑柄。
古堡内等级森严,能有幸侍奉于领主左右的,大多都是来自天南海北的纯血血族,像他这种由普通人类转化而来的血族,其实是非常少见的。
是以,这一类与生老病死相关的话题,他已经许多年都未曾与旁人提及了。
他曾悄悄站在教堂公墓的栏杆外,蹲在死亡天使塑像的羽翼之下,甚至藏在菩提树繁茂的树冠里,以一位陌生人的身份,见证过无数亲眷的死亡。
他因战争而过世的双亲、他那死于癌症的结发妻子、他白发苍苍的小妹妹、他那未足月便染上瘟疫的小孙子……
他那一生拮据的同胞弟弟甚至还在临死前替这离家已久的哥哥买好了墓地,期待一家人能在死后于天堂团聚。
他曾眼睁睁地送别过他在人世间的一切牵绊,也曾痛恨过人类生命的脆弱与无常。
即便他已经是个以血液为食、以杀人取乐的怪物,那种与至亲至爱永久道别的深切沉痛依旧如神祗的诅咒,总在不经意间化作不灭的烈火,一寸寸地焚烧着他那颗毫无用处的心脏。
那颗心脏已经不再跳动,但内里却依然残存着属于人类的血液。
“我很敬重血族的忠诚。”
他那久远的思绪被虞歌轻飘飘的话语打断。
这面相年轻的东方女人正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摩挲着一块银色的有链怀表,间或按开再合上,让按扣不时发出咔哒哒的清脆响动。
她好像微微有些伤感,眉心渐渐浮现出几道深深的刻痕,某种怀缅而和缓的意味从她眼中一闪而过,稍纵即逝得仿佛只是旁人的错觉。
“但人类的生命与死亡总是更能打动我。”
巴伦曾和这女人共事过好几年,他从未在这个人类脸上看到过这种堪称温柔的表情。
血族借着身高优势偷偷向下瞥了两眼,对方手里握着的怀表是很老旧的款式,朴素到没有任何装饰,表盘上的指针都已经静默地停滞,永久地凝固在了毫无意义的某个瞬间。
而表盖内嵌着一张已经泛黄的照片小像。
那是个约莫二十出头的棕发少女,五官精致且容貌恬淡,正对着镜头露出腼腆而含蓄的微笑。
侍卫长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这是您…已故的亲属吗?”
“不是。”虞歌摇头,用拇指轻轻抚摸着那张小像,“这是我…曾经的挚友。”
十年前的某个午后,她刚刚替领主杀死两名牧师,正打算顺路去圣西瓦尔教堂,拒绝异端审判组请求她合作的邀请。
通往教堂后门的高台阶两侧开满了郁郁葱葱的风车茉莉,那浅淡青涩的花香味随着夏风吹拂,驱散了她身上那黏腻而酸膻的血腥味与臊气。
她那天在动手时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未能一刀致命,使得其中一位牧师在挣扎时漏了尿,溅到了她的裤脚上。
但年少时的虞歌觉不出恶心。
她知道,当她赶回古堡,她那温柔而成熟的女主人就会让侍从烧掉她穿过的衣服,还会在她沐浴洁身后为她送上丰盛的食物,并在睡前反复亲吻她的额头。
那是她应得的恩赐。
她并不肮脏,只是在为主人尽她应尽的职责。
而那些漫过她鞋面上的人类鲜血,就是对这份忠诚最好的证明。
“天哪,上帝保佑你。”
石阶的尽头处,坐在轮椅上的棕发少女将赞美诗放在一旁,吃力地驱使着轮椅,滑动到她面前。
“你是流浪过来的旅人吗?”那少女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在日头底下宛如流动的阳光,“你受伤了。”
她面上浮现出明显的焦急与担忧,甚至冒冒失失地倾着身子,拉住虞歌那冰凉沾血的手。
“我……。”
陡然被对方暖得发烫的体温一捂,虞歌下意识地将手缩了回去,她听见自己沙哑而艰涩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
“我…我是来找人的,他叫戴纳·琼斯。”
姓琼斯的这个男人当时是异端审判组的副组长,之前曾主动与她接触过两次。
“哦,那我知道了。”那少女将熏过精油的柔软手帕打开,并隔着一层布料,再次牵起她的手,“和我进来吧,那是我爸爸。”
她笑意盈盈地望着这个面无表情的陌生姑娘。
“我叫塞拉·琼斯。”
她嫩而细滑的圆润指尖掠过虞歌指缝间的血口,为那麻木而迟缓的神经带来几丝隐约的疼痛,这疼痛顺着开裂的伤口蔓延至她的每一寸血管,最终汇聚于她那腐朽的胸膛内,使她体会到几分极为罕见的微妙情绪。
新奇、无措与一点微不足道而难以形容的羡慕。
在修道院内长大的塞拉热衷于一切美好而柔软的事物。
集市上售卖的糖渍葡萄、带着精美刺绣的棉布枕巾、羊绒内里的皮质手套、粘着金黄假发的布偶娃娃、传道故事里缤纷而无暇的极乐世界。
她喜欢与父母姊妹撒娇,却也会用最真挚最直白的关怀去照顾自己身边的朋友。
年少的虞歌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类。
她的世界里充斥着黑暗、鲜血、利刃与主人冰冷的亲吻,而塞拉的存在就像是微弱而渺茫的一点烛火,灼热且与众不同,令她情不自禁地想去观察与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