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没听闻过什么瑞兽谛听,当年我在这里着土生根的时候,释尊都尚未入灭呢。”
老太太拢了拢暗色的袈裟,将一捧念珠似的荚果颤巍巍地掏出来,递到了对方面前。
“萍水相逢也算是一道缘……喏,这是我今年新结出来的果子,虽不能真的教人断念忘忧,但若是入了酒,也足以让你大醉一场了。”
她大约是太久没见过人了,对这陌生人的不置一言浑不在意,反而还在端详片刻之后,露出了一点和蔼又慈祥的笑容。
“我这老婆子说了你可能不爱听…但你和我年轻时长得真像啊,尤其是那眉眼,几乎和一个模子里雕出来的一样,啧……。”
始终对她爱答不理的魔修却在此时骤然抬起了眼。
那张脸上的绯红图腾随着面部神情的变化而清晰了许多,这样一动不动时……简直像是无数只怒目圆睁的饱满眼球在齐齐逼视一般。
这沉默而素厉的年轻人沉吟了片刻,忽然轻轻一点头。
“……您老说得是。”她哑声道,“倒真是一模一样。”
下一秒,一段直挺挺的剑尖陡然刺穿了无忧树的胸膛,她在喘息中垂下浑浊苍老的眼眸,只见到一串深绿色的血渍,顺着利刃棱状的血槽,一路淌进了泥土里。
魔修面无表情地挑了挑眉,那捧无忧果就哗啦啦地径直落在她脚边,而剑柄上所传来的微弱跳动,却伴着老者咽气时的抽搐,穿过百余年的岁月,在她的胸腔内渐渐重溯。
无忧果的果实真的会让人醉吗?
那伽摩不知道。
在人界徘徊的那段时日,她才刚入魔不久,全然无从压制那嗜杀躁动的力量,加之骨子里便留着阿修罗一族易怒善妒的血脉,简直将好斗滥杀四个字发挥到了极致。
一方面,她当然排斥一切有可能成为菩萨替身的世间生灵,而另一方面……
谛听到底是修过佛道的瑞兽,纵使没有黑白分明的是非原则,对屠戮无辜这种事也是非常厌恶的。
她那时已经不奢求能得到师尊的感情了,她只希望能见到虞歌,哪怕对方的出现仅仅是为了再废她一次修为,哪怕这只谛听看她的眼神会流露出嫌恶与唾弃……也无所谓了。
她只想见到虞歌。
情意过尽后那无从着落的空虚与无措是如此声势浩大,如恒久焚烧的炽烈明火,足以耗尽一个人的心智。
幸好现在…她又抓到师尊了。
魔修不厌其烦地抚弄着虞歌的脸,似乎要借着这极力克制的举动,来剥离心内那层无法忽略的不安。
谛听的眼皮非常薄,即便在睡梦中,也勾勒出柔和而温婉的弧度。
持续时间过长的幻境使得她眼下隐约透着点憔悴的青灰,但那双唇却依然泛着饱满欲滴的绯红,这点艳色映在她苍白的面容上,显得那么鲜亮夺目,几乎给人一种没有由来的错觉,仿佛下一刻,这人就要睁开双眼,用最真切最温柔的语调来唤你的名字。
……然而师尊想叫的,却并不是她的名字。
那伽摩陡然抽回了手,还未来得及起身,便被一条雪白蓬松的尾巴缠住了手腕。
她霎时间怔在了原地。
仿佛漫长时光轰然倒转,那些无从外道的爱恨与苦甜轰然退去,只剩下一点残存的委屈与遗憾,化作一根戳在肺管内的蜂刺,蛰得她刺痛无比。
……多年前的那个夜晚,虞歌也是这样躺在她身边,用一截尾尖,悄悄勾住了她的手腕,此后所发生的一切,便如同一场虚假而荒诞的梦境,令她时至今日,都忍不住在其中颠倒沉沦。
那伽摩咬着牙,脸上的笑容慈爱到几近扭曲,她僵硬地回过身,却发现虞歌…并没有睁开眼。
谛听佝偻着脊背,缩在锦衾里,燕羽般的眼睫剧烈翕动,然而却死死地合着眼皮,只摸索着伸出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悬在半空。
那形容几乎是非常瑟缩、甚至是惶恐的,仿佛面前有什么令她触手而不可得的东西,一旦握不住,就完全没办法承受一样。
那伽摩暗藏住满腔的杂念,用她汗湿而滚烫的手,与对方稳稳回握。
掌心相契,而紧密无间。
虞歌整个人都战栗了起来,她不睁眼,那下垂的眼梢旁却飞快地晕开了一层薄薄的赤色,简直像是惊疑畏惧到了极致,连眼泪都化不出来了。
“……是你吗”
那一瞬间,这只功德无量的上古瑞兽看起来突然很像一只遍体鳞伤的幼犬,虽承过无数风霜蹉跎,却依然朦胧地怀着点可怜的希望。
“……兰提。”她问,“是你吗?”
汹涌的无力感一寸寸碾压过那伽摩的心头,她觉得自己像是在遭人凌迟,连骨髓都被剔干净了,那痛意一秒胜过一秒,然而…却令她陡然清醒了过来。
即便是疼痛与欺骗,也总好过一场无法收场的狼藉。
她捏着嗓子,换上了一副温柔如旧的虚伪强调。
“……小歌,看看我啊,为什么不敢睁眼呢?”
虞歌顺着手臂攀附到她怀里,淡色的眼睛里流转着淋漓的水色,刹那间如冰雪消融,又似明月入怀,那朝圣一样的仰慕与依赖…几乎令魔修头皮发麻。
那令她坐立难安的焦灼随着谛听的举动而烟消云散,但她半点也没觉出如愿以偿的轻松,反而有种更深沉、更悲懑的感觉悄然而至,卡在她的血脉与喉管中,磨出不可消除的大片血痕。
是了,她备好的那几套说辞与借口自然是用不上的。
谛听连无能量明王那样可怖的相貌都能甘心认可,更妄论是一副与菩萨一模一样,不过是添了几片图腾的皮囊呢?
至于与小徒弟之间的那点情分纠葛…这位师尊,大抵是从未当成过一回事吧。
而谛听窝在那个久别重逢的怀抱里,足足僵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斗胆伸出手,在沉默中回抱住了那方紧实而瘦削的脊背。
她紧紧攥着对方的衣衫,以至于自己的指甲两侧都洇出血渍来,那感觉就像抓住了一把生锈的旧刀,虽珍贵如宝,却锋利难握。
她曾无数次伸出手,怀着悲怆,怀着祈告,怀着无法言尽的微末期待,将这只手伸向那些陌生又熟悉的人界生灵。
就像在极力打捞水中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