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霄随手一挥,让他们起来,便进入主院,撩起半阖着的竹帘:“母亲留我吃饭,我遣人过来请你过去,你怎么没去?”

裴饮雪长发松散,穿着一身与发带同色的素衣。东齐对白?色并无偏见,经常在?服饰上大范围用?白?,他的这身衣服带着一点?儿淡淡的银光,就像是?大雪后映照在?天地间的那一抹月光。

他道:“如你所?见……我才沐浴后,衣衫不?整,如何去见母亲。”

薛玉霄走到他面前,将发带还给他。裴饮雪便对镜低头束发,将上面已经干透的青丝束缚起来,让窗外的秋风带去发尾的湿意。

他一贯庄重矜持,与人保持距离,像这样衣冠不?整的模样,多?年来只有薛玉霄一人得?见。她惦记着裴郎没有吃饭,便说:“厨房做了?没有?我陪你吃一些。”

裴饮雪抬眸看她:“你又?挑食。”

被他看穿,薛玉霄也只是?无奈一笑:“我总不?能在?母亲面前还那么任性吧?人都有饮食喜好,不?足为奇。”

裴饮雪早已预料到她不?会在?薛司空面前表现?得?挑剔精细,倒不?是?司空大人会说她,只是?母亲大人待她太好,倘若她挑剔起来,又?或是?展现?出了?对某一道菜的偏爱,薛司空一定会耗费资材、想尽办法给她弄到最好的,薛玉霄不?想这么麻烦奢侈。

“秋风起,是?吃蟹时?节。”裴饮雪道,他转头对还剑吩咐道,“让厨房传饭吧。”

“是?。”还剑低声应答,转头出去了?。

不?多?时?,食案间便呈上中秋时?节肥美的螃蟹,所?用?的礼仪器具一应俱全。裴饮雪挽袖洗手,用?精细的工具剥落螃蟹的壳,他十?分安静,两人之间只有金属器具轻轻撬开蟹壳的清脆裂响。

外面逐渐昏暗,侍奴点?起烛火。在?火光之下,薛玉霄支着下颔凝望他的脸颊,眼前忽然闪现?出方才的那一瞬秋风乍起,日暮窗前。他的发丝就像是?绸缎一样飘拂而起……这样好的头发,怎么能放任它青丝成雪呢?

薛玉霄抬起手,触摸到他鬓边垂落的一缕发尾。

裴饮雪动作一顿,他的目光落在?薛玉霄的指尖上,随后与她对视。薛玉霄怕他还是?不?喜欢亲近,碰了?一下便收回,她喃喃道:“你还很年轻呢……”

“什么?”裴饮雪问。

“……没什么。”薛玉霄道,“难道世上天赋灵秀之人,都不?免命途多?舛么。”

裴饮雪道:“世上灵秀之人如此?多?,岂能每一个都过得?称心如意。世人遭遇的苦楚何止万千……”

薛玉霄知道他在?说什么,便随之颔首。她一贯只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在?拿到崔七郎开得?药方之前,她就想过要?收复故土,要?从鲜卑、匈奴、乃至羌的手中夺回沦陷的州郡,看到那张药方后,薛玉霄忽然想,既然要?归还故土,那再向终年不?化的冰雪之地而去……也并不?无可。

螃蟹性寒,裴饮雪并不?多?食。他投喂过薛玉霄,便令人撤下食案,洗手擦干,给她宽衣解带。他冰凉的手指摘下腰间玉坠时?,忽然从浓郁佛香里嗅到一丝隐秘的血腥味。

裴饮雪神情一顿,手指覆盖上她的肩膀。布料已干,上面有一点?非常浅淡、不?易察觉的血迹,他解开薛玉霄交错的衣领,指腹慢慢地、沿着齿痕的边缘触碰在?肌肤上。

薛玉霄意识到他发现?了?,刚想开口,便听?他问:“四殿下?”

“……你在?家占卜起卦算过吗?”薛玉霄道,“怎么能猜到?”

“纵使我机关算尽,也算不?透多?情无情之心。虽会起卦,何必用?呢。”

裴饮雪发觉这齿痕不?深,抽身取药过来,问的第二句是?:“他为难你了??”

薛玉霄便将寺庙题字、锁骨菩萨和干达多?与蜘蛛的故事全都告诉他,而后补充:“他在?宫中能连通我与长兄的消息,此?人虽然不?甚可靠,但也并未半点?不?能相信。他在?深宫备受钳制和侮辱,不?过是?在?陛下的恩威之下苟活,我一向觉得?也许可以拉拢。”

裴饮雪给她涂抹外伤药,虽然伤痕很浅,几乎已经愈合,但他的动作还是?很轻:“他是?半个疯子,与珊瑚宫打交道,恐怕常常生出变化多?端的意外。”

“我明白?。”薛玉霄沉思片刻,说,“他的心思一贯多?变,一时?恨我入骨、嘲笑讥讽,不?假辞色,一时?又?亲密热情,变化多?端,我不?能预测他的行为。”

裴饮雪取出干净的素麻布,隔绝伤口与空气接触。他沉默了?许久,才道:“你怎么总是?带着伤回来?”

薛玉霄道:“水匪之事纯属意外,这个也不?算什么。我……”

她话语未半,裴饮雪忽然贴近过来他的呼吸扫到了?薛玉霄的脖颈,冰凉而和缓,甚至透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柔。薛玉霄微微一愣,对自己的感知产生了?怀疑……从散荡过来的冰冷呼吸里,她居然能错觉出一种温柔之意吗?

隔着包裹伤口的素麻,他的指腹轻柔地落在?她的肩上。裴饮雪垂下眼,几乎是?情不?自禁、无法克制地接近,他的唇抵落在?薛玉霄的伤口上,轻如点?水。

薛玉霄没有转头,她不?知道这样柔软的触感究竟是?裴郎的手、还是?……

裴饮雪吻了?吻她的伤痕,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是?完全不?可预料之事,是?占卜起卦不?能算尽的,就像是?冥冥当中的天意忽然诱导了?他,让一个孤身多?年、隐忍克制的人,涌现?出无法收敛的不?自持。

“裴饮雪……”薛玉霄低语道。

她的喉间忽然变得?很干涩。薛玉霄在?想他是?用?手摸了?,还是?真的亲了?一下。在?两人脖颈相错、近在?咫尺的刹那间,她身边的裴郎就像是?一块终年不?化的冰雪融落在?她怀中。

薛玉霄一成不?变的胸口,猛地荡起一种无措。她失神了?一瞬,偏过头道:“我不?疼的。你为什么……”

她顿了?顿,不?知道该如何问下去。

裴饮雪仍然看着伤处,他低声说:“我不?知道。”

这还真是?个不?算回答的回答。

薛玉霄听?了?,却没有追问。在?裴饮雪望过来时?,她都有点?不?自觉地挪开视线看着旁边的灯火,像是?两人一旦视线对视,就会产生一些……不?可预料,不?能控制的事情。

这实在?很荒诞。薛玉霄缜密至极、心细如发,裴饮雪精通事理、七窍玲珑,这样的两人之间,居然会有彼此?都无法控制的感觉,这种脱出掌控的气氛一路滑落深渊、变得?格外黏着。

谁也没有开口。外面报时?的撞钟声响了?,裴饮雪便起身,将烛台上的蜡烛剪灭了?几个,只留下一根银烛,光华朦胧地笼罩在?床头。

他背对着薛玉霄脱下外衣、解开发带。

往日里这声音并没有什么,薛玉霄心底澄澈,跟他以纯粹挚友相交,但此?刻灯火蒙昧之下,她突然连一眼都不?敢看过去,衣料摩挲的沙沙轻响,令人耳根泛着一股欲说还休的微痒。

床榻早已铺好。裴饮雪扶正枕头的位置,感觉到她走了?过来,犹豫不?决地道:“……我们就这样睡在?一起,是?不?是?……”

裴饮雪说:“四个月了?,你不?是?一向清心寡欲,身正不?怕影子斜么?”

薛玉霄:“……”

这个正人淑女她是?当定了?的样子。

薛玉霄不?好讲述这微妙的变化,只得?像往常一样安寝。她像一根木头一样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觉得?怎么想都不?对劲裴饮雪为什么突然亲了?一下啊?他是?摸的还是?亲的……会不?会他只是?摸了?摸,而自己却误会了?呢……

裴饮雪也一动不?动。他比薛玉霄还思绪烦杂,心乱如麻,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明知道她不?开窍,她的心底只有仕途和天下事,没有分毫私情,但他还是?无法抑制地流露出在?意和仰慕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