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愁伫立月色中,继续道:“婵娟,你的棋盘当中,有两个地方不合。其一,在你征伐天下、统一四海的愿景当中,包含了一部分为裴饮雪的私心。其二,是?我说如果我死了,你会失去?理智大举兴兵,这样的刺耳言论,你却?没有反驳。”

她凝望着薛玉霄,道:“执棋之人在局外?,怎能因盘中之棋而产生?徇私之意?你似乎总是?觉得自己得到的快乐和享受,只有改变命运、改变天下带来的嘉奖。……不是?的,薛婵娟。你还有情,你有保全心爱之人、保全自己的情意,而得到的满足和喜悦。这样的喜悦是?人之常情,你是?一个超凡之人,但也是?一个平凡之人,不必为了成?为一个完美的执棋人,而苛刻地、痛苦地压榨自己。”

李清愁解下披风,将这件披风拢到她的陛下肩膀上,然后挨着薛玉霄坐下来,道:“还是?睡一觉吧,我为你值夜。”

薛玉霄沉默了片刻,转头看她:“你有时让我觉得有点可怕,是?主角的见识和格局突然照耀到我了吗?”

李清愁没听懂后半句,但她不介意薛玉霄偶然冒出来的奇言妙语,只是?随意笑了笑:“不及陛下多矣,天底下最可怕的是?陛下你呀。”

薛玉霄也不反驳,干脆倚靠在她的身?侧,在多年?未曾改变的封北宫阁楼上闭眼休憩,才闭上眼,忽然补了一句:“裴郎不是?奖赏……他是?礼物。”

李清愁问:“谁给你的?可别说是?我啊。”

“……老天。”她顿了顿,困兮兮地说,“……命运。

李清愁忍不住笑:“你信命运啊?”

“不信。”薛玉霄很?快说,但又?犹豫,“如果是?他,可以信一点点。”

李清愁望着天边繁星,侧身?让陛下靠得更舒服一点:“你其实很?想他吧?……我也很?想小意。不过女人在外?,撑着强硬面孔也是?常事?,嗯……信一点点是?多少啊?”

“……”

“陛下?”

“就是?……”

薛玉霄没说下去?了。

这样一个正月中旬的大胜之夜,将士们的凯歌回荡四野。而率领全军、御驾亲征的皇帝陛下,就那么随意地依靠在她的李将军身?侧,借着月色、刀光、乌鸦鸣叫之声,安定而沉缓地睡去?了。

这是?她出征以来,睡得最为安稳酣甜的一.夜。薛玉霄没有梦见任何与战争有关的残忍景象,没有梦见百姓垂泪、万民长歌当哭……她见到一笼薄雾寒香间?,裴饮雪坐在薛园的窗下记棋谱,教她时下风行的《庄子》之议,他半潮湿的长发披在肩上,缱绻如浓墨晕染,那条发带就那么松散地脱落,随风而荡

拂落在她的掌心。

千次、百次地,落在她掌心。

黑云压城城欲摧(1)

第102章

京兆, 椒房殿。

天色刚刚明亮,宫内常侍自内侍省而?来,隔帘将誊抄的文书递给殿外?侍奴。侍奴躬身一礼,双手?接过, 转入内室。

裴饮雪起身洗漱时, 还剑展开文?书?,从旁阅读, 说道:“……捷报频传, 已下朔州, 此后当直取燕都……”

裴饮雪用布巾擦拭面上的水珠。他的发丝沾了清水,黑发微微潮湿水润,而?在一片乌黑之间, 更多的、难以遮掩的白发掺杂其中,成缕地交错在青丝里。

还剑慢慢停下话语, 望着他低声道:“公子, 陛下交战得利, 应当很快就能取下燕都回朝,到时候就能……就能陪伴于您了。”

裴饮雪看了他一眼, 望着自己近些日子愈发冰冷的手?指,室内火炉烧得温暖,而?指间却流露微微僵硬之意。他沉默了片刻, 道:“我已数日不见外?人, 你要严谨叮嘱,不允许面生的人擅自进来侍奉, 更不允许将我的消息流传出宫, 只说是孕中懒怠贪睡,其他的一个字也不可以提, 尤其不可泄露给?前朝知晓。”

他的寒症比想象中发作更快,这似乎是身怀有孕所?带来的变化。

还剑哽了哽,垂首应答:“是。”

“还是找不到七郎的踪迹吗?”

“崔神医前些日子出现在忻州一带,仍向北而?行,大约已经过了边境,到了两军交战之地。忻州暂定?的通行驿站收到凤君懿旨后,已经拿着令牌派人向北寻找,说不定?很快就能遇到神医了。”

“忻州……”裴饮雪在脑海中思虑片刻,“……他是随着战事而?行的。七郎一路行医、救死扶伤,才能捕捉到他的行踪轨迹。他这条路线,几乎是尾随大军而?去,是为了,陛下。”

“还要再传令请神医回京吗?”

“不必。”裴饮雪道,“不急着询问他,既然如此,让他留在北方吧。”

“可是您的……”

话音未落,殿外?宫侍提声禀报:“凤君,王公子奉旨前来。”

“请他进来吧。”裴饮雪答。

这是他近些天以来见到的唯一一个外?客。

椒房殿中间放了一架朦胧的山水画屏。隔着屏风、珠帘,一个隐约的人影从殿外?入内,他披着一件厚披风,道袍、玉莲花冠束发,广袖博带,神色清淡,身如流风翩然。

是王珩。他看上去比往日要更坚韧、更内敛。王珩抬手?行礼时,周遭的侍奴已经引导他上前入座,他却没有动,而?是望了望画屏之后窥不见的模样,问道:“你生病了?”

裴饮雪疏懒的眉峰立即拢紧,微凝地聚在一起,他道:“何?以见得。”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传召我入宫不是为了这个吗?”王珩道,“我闻凤君数日不曾会见宫中常侍,前几日凤阁受到前线军报,担忧不已,向椒房殿求见索请笔墨、规劝陛下,只得书?信,却没能见到真容。我猜想你也许是病了,为了不动摇人心,更为了不让她分心,所?以一言不发。”

裴饮雪轻轻叹了口气:“义弟的话真是刺痛了我。”

“是我太明白你。”王珩道,“我知道你所?顾忌、所?爱重之事,我知道你心目中高于一切的是什么。我想这也是你请我过来的原因?。按照常人所?想,你这时候不应该请我,应该请两位王君才是。”

两位王君指的是薛玉霄的两个哥哥。

裴饮雪便直接道:“我虽然敬重两位王君,但他们知道这个消息,一定?会告诉妻主和母亲。”

“你焉知我不会说?”王珩问。

“那你会吗?”裴饮雪反问。

王珩沉默片刻,道:“……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