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霄愣了?一下:“……是……为了?京中皇仓粮草疏漏之事?”

此事薛玉霄知道,然军府却?不全然知晓,连凤阁内也?是掩藏再三的。属臣闻言惊诧:“少主怎么得知?”

薛玉霄只?问:“然后呢?”

“丞相在放鹿园修养,圣上频频探望,嘴上说?是敬爱肱骨重臣,但……”

“她不去还好些。”薛泽姝哼了?一声,“谢不悔已非昔日,连我也?不愿意见她。”

群臣之心?虽有背离,但到底谢氏皇族的颜面还在此,众人即便不满,可却?还为皇帝遮掩、美化此事,以达到自身侍奉国朝的忠诚和正当。

薛泽姝吐出一口气,摸了?摸薛玉霄的手,道:“霄儿,你去放鹿园代为母探望一下她。她有事要与你商议。”

“与我?”薛玉霄有些疑惑不安,但看了?看母亲的神情,并未深问,当即前往。

放鹿园十分寂静,仆妇侍奴往来?无声,春花漫漫,有两头小鹿盘在春草之上交颈轻蹭。薛玉霄一过来?,管事立即会意,甚至没有通报、不曾让她等候,就立即引入园中。

室内蔓延着汤药的气味。

帘内,王珩从旁侍疾。他穿得比往日更加清淡单薄,看药方时眉峰微锁,时而?与周围的医师交谈几?句,听?到薛玉霄过来?,王珩抓着药方的手指骤然一紧,浑身僵持着没有动?。

无需吩咐,闲杂人等一概退去。

薛玉霄拨开垂帘进来?,脚步渐近。王珩忽然醒转一般,伸手扶母亲坐起来?,视线控制着没有望过去一眼,王秀却?猛然攥住他的手,以一种?对病人来?说?过于安定、厚重的力量包裹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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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珩气息一滞,听?到母亲对薛玉霄说?:“你回来?了?……”

只?四个字而?已。

薛玉霄上前数步,坐在卧榻之侧,安慰道:“此疾何以至此,丞相须要开阔放怀,保全身体……”

王秀对忽然道:“我想让珩儿认你为义姐,你们从此结为姐弟,你母亲已经同意了?,但我想跟你当面说?。”

薛玉霄话语梗住,她怔了?怔,抬首望向对方。丞相病中只?有一素髻,斑驳微乱,白发丛生,这份病症像是一只?长满刺的藤蔓探入躯干,尖刺扎入血肉当中,不停地汲取着、饮用着她的鲜血与精神……但依附盘结在她身上的只?是病症么,还是这个半壁江山都守之艰难的东齐?

“拜认姐弟乃是大?事……”薛玉霄慢慢道,“如此托付之举,乃是穷途末路所为。丞相太过灰心?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王秀面露笑意,看着她摇了?摇头,说?:“人对自身的大?限,常有所预料。侯主凯旋,我不为你庆功,先谈此事,着实失礼,但我平生只?有两件事,只?有两件事未完,我……咳、咳咳咳……”

她惊天动?地地剧烈咳嗽起来?,喉口被血气淹没。王珩慌乱地上前覆背顺气,眼眶微红。

丞相松开握着王珩的手,紧紧地抓住了?薛玉霄,这只?经历沧桑的手掌握住她,声音反而?愈发中气十足,愈发肃然:“第一件事,就是托付你照顾珩儿,他固执不肯改意,往后之事恐怕艰难。请薛侯看顾他,以后就是他的长姐、他的异姓长辈,好好教导、保护他,只?要珩儿平安,不受人欺辱,放鹿园乃至琅琊旧居之物,凭卿取用,绝无怨言。”

每字每句,如同在风雪与火焰交加的境地里灼烧过一遍,淬着为人母者的垂爱与心?血。

两人四目相对,薛玉霄平静的心?境骤然翻乱,如有波涛浪涌。她静默了?一息,只?考虑了?这么短短的一个呼吸,便应道:“好。”

与其说?是考虑,不如说?是坚持。王丞相半生执政,竭尽所能,堪为国士。如此国士相托,她的理智仅仅能坚持过一个呼吸而?已,便被人之情感压倒,答应下来?。

王秀吐出一口气,道:“我会在放鹿园举行宴会、昭告京华。”

依照大?齐律,义亲与血亲相同,只?要完成仪式、写明?帖子,又?有双亲同意,即可成立。薛玉霄能名正言顺地照顾他,而?王珩也?要敬重她如亲生长姐。

薛玉霄轻声一叹,道:“即便丞相家财千万,我取之何用?婵娟绝非趋利之辈,为丞相托付之情、珩公子知音之情,当不负所托,请丞相切勿担忧,安心?养病为要。”

她言辞恳切。

王秀却?只?是摇首道:“薛玉霄,你不恨我吗?”

薛玉霄话语一定,意识到她说?得是退婚之事,道:“……那并不算是错怪我。”

丞相默然而?笑,随后声音渐响,以笑声掩盖着疾咳,那双往日清澄肃穆的眼眸盈满湿意,抓着薛玉霄的手道:“凯旋侯……凯旋侯!我等你加爵封王的那一日,我等你名扬天下的那一日,我等你扫尽胡尘还旧都,燕京、燕京……燕京的梁上燕,子拙多年未见”

王秀字子拙。但众人叫了?她太多年的丞相,这两个字仿佛已经代替了?她真正的名讳,成为齐朝官场上一颗矗立不倒的山石。

“丞相……”

“珩儿此后平生,我已放心?。家事已全,国事何日能全?北望燕京十余载……这陪都、终究只?是陪都,我不知还能等多久,薛侯,我不知还能等多久,但悲不见九州同……但悲不见九州同啊!”

丞相平生,未有如此失态的时刻。

薛玉霄反握住她,仿佛要从自己?血肉充盈的年轻身躯中分出力量。

过了?不知多久,王秀重新支撑起精神,疲倦道:“罢了?,这些话说?了?太多年,不必说?了?。家国天下这四个字,恐怕都要劳烦于你了?。”

薛玉霄浑身微滞,像是被这句话突然洞穿明?悉了?自己?的想法。她缓缓地松开手,道:“丞相,这样做,你不恨我吗?”

她答:“我为天下之臣。”

薛玉霄松了?一口气。

王秀闭目道:“你们姐弟出去说?话吧,让我安静地修养一段时日,见了?你之后……我也?好闭门、谢客了?……”

她太过疲倦,似有睡意。薛玉霄也?不想打扰,五味陈杂地步出内室。

王珩无声无息地跟在她身后。

放鹿园草木如故,花枝繁茂。两人立在外廊的栏杆边,四周静悄悄的,王氏仆从只?远远地看着,并不敢打扰两人说?话。

黄昏的霞光浮动?在薛玉霄身上,将她的罗襦长裙映照出一片粲然之色。王珩望着她裙上粼粼的霞光,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试图去捉那片云霞,只?是手指收拢,光影从指间脱手而?空。

在母亲榻前,他的眼睛已经哭得红肿了?,此刻捉空,只?有怅然而?已,居然没有泪流。

两人都不知道如何开口,那霞光拂在王珩苍白的手背上,他才蓦然出声道:“你望见过燕京吗?”

薛玉霄低声道:“我不曾打到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