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世事哪有那么容易呢?
他受丁使君器重,被封为并州从事时,心里满满的意气风发,想的只有如何能够出关击破胡虏,一雪这些年来汉民所受的耻辱。
他的同袍们原本也是如此,每一个并州兵都是如此,每日晨起演练时,必要大喊三声诛杀胡虏!为他们的亲人报仇,为战死的张公报仇,为大汉的百姓报仇!
但丁使君说,他们不出雁门。
他们要去一个更好的地方,一个又温暖,又富饶,能让他们过得很好的地方,他们可以发财,还要立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功。然后他们就一路南下,屯扎于河内,距离孟津很近的一个小城里,那里的确是比雁门更加温暖的,而且确实也比雁门更加富饶。
距离军营不过十数里外的孟津城中,是并州人从未见过的世界:
河面上数不清的商船,高高的桅杆像丛林一样,熙攘往来;码头上的佣工汗流浃背地将一箱箱货物搬下,再将一箱箱货物又搬上;小吏带着守卫,板着脸在一艘接一艘的商船上走过,时不时严厉地叱骂船主几句,时不时又眉开眼笑地往袖子里塞一点接过来的东西;
商船在码头停不住几日就会匆匆离开,据说是因为停泊在码头也是要收钱的,收得还不便宜。但货物是已经留下了,被分门别类地运到市廛里去,店铺里去,其中有些香气扑鼻,有些光华璀璨,那水一般丝滑的绸缎,冰一般晶莹的玉,还有明月一般的珍珠,鲜血一般的宝石。孟津城里有的是年老出宫的宦官,那些老常侍们侍奉过数代先帝,也被数代先帝当成自己最亲近的人信任,因此当这些老人离开北宫,来到与雒阳只有一河之隔的孟津时,他们自然也将自己的亲眷以及巨大的财富都带到了这里。
那都是并州的穷武将们一辈子也看不到,想不到,梦里都不会梦到的东西,突然之间就挤进了他们的眼睛里。
突然之间,守边疆,杀胡虏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了他听到他的同袍,也许是魏续,也许是魏越,也许是侯成,又或者是吕布,他们在他的耳边疑惑地问:城中之人,有何功德啊?
那些阉人付出了什么,住在这样繁华又安宁的地方,享受这样奢侈而舒适的生活?
他们的身上也有那些伤疤吗?他们也知道冬天的钩镶握起来有多冷,夏日的铠甲穿上身有多热吗?他们也用武器,用拳脚,用牙齿战斗,直至最后从死人堆里侥幸爬出来过吗?他们也曾经在睡梦里听到焦斗声声,跳起来拎起自己的马槊,奔向被胡虏肆虐的村庄吗?
他们的父母,他们的兄弟,他们的妻儿,也曾惨死在胡虏的刀下吗?!
这一声声的发问初时是带着疑惑的,后来却渐渐带上了怨气,他们瞧不起孟津城中那些脑满肠肥的贵人,而贵人们更瞧不起他们。
他们有什么?这些并州来的穷狗,禄米几何啊?去酒坊打酒都只敢喝最便宜的浊酒,他们与城中的黔首苍头何异啊?
哦,自然是有异的那些下巴光滑的老常侍笑着说,他家的奴仆也比那些并州兵干净体面哪!
老常侍们是这样的态度,孟津城中的商贾也是这样的态度,就连那些穿着短褐,扛着箱子在码头走过的黔首,心中说不定也是认同的。
人人都喜欢一点优越感,活得再苦的人都是如此,这原本也是一件很寻常的事。
但看在并州人眼里,这事就不那么寻常了。
军中不是没人察觉出端倪,高顺是第一个向丁原进言的人,他那时只是个别部司马,这举动堪称僭越,因而细想是有些鲁莽的,可他劝告丁原的话却一点都不鲁莽。
他说,久居京洛,恐人心生变。
丁使君那张瘦削而严厉,因此显得刻薄的脸上浮现出一层明晃晃的鄙薄。
“朝廷视幽并如粪土,”他说,“儿郎们也该变一变了。”
张辽听到这句话时,心里涌出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想,使君说得是有道理的。
朝廷瞧不起并州的军汉,使君用些小小的手段,让公卿们低头,有什么关系呢?
但他想不到丁原的手段是令并州军扮作黑山贼,火烧孟津城。
但他永远记得同袍们听到消息后,那一张张迷茫而兴奋的脸什么样的贼人会只烧城,不劫掠呢?不可能呀!
那些璀璨的绸缎珠宝,那些肥壮的猪羊马匹,还有当垆卖酒的美丽胡姬!他们兴奋地这样说道,她可是傲慢得很,见到并州穷狗时,那双蝶翼般的睫毛会轻轻眨一眨,然后就要将精巧的下巴扬上去,看也不看他们一眼!
现在他们终于有了报仇的机会,财货也好,美人也好,都可以扛了回来!扬眉吐气!
他们这样议论纷纷时,张辽默默注视着他们,心想,什么样的军队会调转刀锋,向他发誓要保护的百姓亮刀子呢?
第742章 长相守(下)
建立起一支军队需要多久?
需要征兵, 需要一个个挑选兵卒是否健康,壮硕,但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心志是否坚韧, 他们是不是吃苦耐劳, 忠厚老实的人;
需要教导他们听从号令, 从令他们只听金鼓, 只看旗帜开始,到营中、行军、打仗时认清每一个旗语;
需要每日操练,磨练武艺,练习与同袍配合作战的技巧与本事,更练习上阵的胆量;
他们在寒风与霜雪里操练,在烈日与酷暑里操练,千锤万凿,最后练出一支戍边的军队, 称不得出色,但从校尉往下, 到新入伍的无名小卒, 人人都尽力了。
但, 摧毁一支军队要多久?
只要一天,一天就够了。
张辽永不能忘记那个清晨, 孟津城一夜的大火烧红了整片夜空,直到清晨时仍未停歇。
那些厚实的木料, 柔软的布匹, 被孩童举在手中的风车, 骑在□□的竹竿, 直到清晨,仍未燃尽。
可是“黑山伯”们已自孟津北门而出, 天亮了,他们是该将头巾摘下,将家人缝制的常服换下,回到军营中重新换上戎服了。
丁原说,这是朝中高明之士所出计谋,只有这样做才能令太后感到畏惧,也令常侍们感到畏惧。上到公卿,下到士人,人人都一心要除阉宦,他们并州军只是忠实执行了大汉的命令。
他们怎么会有错?他们是一点错都没有的。
那些军官,那些士兵的神情也是这样告诉张辽的。
他们是疲惫的,迷茫的,但也收获极丰,兵卒们都将衣服脱了下来,打成了一个包袱,并且将里面装上尽可能多的东西。军官们的收获更加可观,他们还赶回了马车,那一辆辆马车装着数不尽的财富,车辙自孟津而出,压进土路足有寸余,一路进了并州军营。
谁会相信这是黑山贼所为?
可只要看一看那些士兵的眼睛,没有任何人能问出这个问题。
高顺走了过来,站在他身边,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幕,张辽记得自己那时年纪尚幼,因而很是尴尬地没话找话,问了他什么问题。
问的是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可他记得高顺转过脸看向他的神情,也记得高顺的回答。
“岂不闻覆水难收?”他说,“使君今日纵兵掳掠,视孟津城中士庶如粪土,来日又当何以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