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满千的胡虏, 在上下数千年波澜壮阔的战争史中,不值一提,可那就是雁门人最怕的敌人。

胡虏大多是不擅长与汉军作战的,他们也不愿与汉军作战,作战就要死人,可死光了人也不一定抢得到什么东西,那他们打这种仗有什么用呢?

他们只看汉地富庶,总想着跑过来抢一波就走而已。这些人又狡猾,又怯懦,又凶悍,还特别的贪婪。

如果没有烽火台预警,也没有长城的阻拦,让那些小股的胡虏冲进了雁门,他们是一定不会手下留情的。每一个村庄,每一间房屋,每一袋粮,一匹布,一口猪,还有每一个男女老幼,他们能带走的,都要带走,带不走的,就一把火烧了,一刀杀了,赶在汉军到来前,扬长而去。

汉军也许有一两个很出色的校尉,能带兵一路追杀过去,留下几个胡狗的头,替被他们屠戮的村庄报仇,但那又怎么样呢?

那些胡虏来时翻山越岭,去时分头逃跑,加倍小心,他们的人数原本就不多,而汉军需要出动十倍甚至百倍的数量去追杀他们。

在并州这样一座山连着一座山的地方,哪里找得到呢?

于是更多的匈奴人成功逃离了雁门,他们心满意足地回到部族里去,接受众人的欢呼与恭维,享用他们的战利品,并且热切地盘算着下一次南下劫掠的日子。

汉人是算不得人的,只是他们的猎物而已。但那些猎物也有情感,也能感受到恐惧、愤怒、痛苦,那些焚毁村庄的幸存者,以及周围暂时没有被劫掠的村庄里的人,都日日夜夜被这种噩梦攥在手里,不得逃脱。

这就是没有长城的雁门,张辽说。

在漫长的岁月里,胡虏持之以恒,如雨水般冲刷着雁门长城,而朝廷已经渐渐疲于向边关继续送钱送粮,修缮长城了。

于是缺口自然而然地出现,胡人也越来越多地出现在长城之内。

他幼时起,过的就是这种日子。

他出身并不寒素,祖上也曾出过名将,但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自他记事时起,他家就住在一座残破的坞堡里。坞堡的墙是被层层修补过的,下雨洗刷时,夯土新旧对比尤其显眼但显眼不过坞堡的大门,那扇厚重的木门上有数不清刀劈斧凿的伤痕,其中有几道刀印尤其深。

“我幼时甚至可以将手扣进木门被劈裂的缝隙里,一步步翻过那扇近二丈的大门。”他喝了一口酒,似乎觉得很好笑,他也确实笑了。

陆悬鱼没笑,她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的生活。

张辽幼时起,常听的就是敲击焦斗的声音,父辈和仆人们粗重的脚步声,箭矢破开空气的尖锐声,受伤者的惨叫声,但比起这些,他记忆更加深刻的是人垂死时,胸腔与喉咙里发出的响动声。

有胡虏来时,妇人将稚童抱进屋内,男子出去抵御外敌,但那天胡虏尤其凶狠,甚至有几个人已经翻墙进了坞堡。

他指了指自己的后背,“这么来的。”

那伤已经很浅,几乎看不出来,毕竟那支箭矢在射死了抱着他的人后,也没有余力再伤到他。

是个仆妇,他说。

年幼的张辽是没怎么伤心的,胡虏退走后,他看长辈们救治伤员,收拾尸体,似乎也不怎么伤心,哪怕那天他一个叔父死了,而他那个叔父还很年轻,二十岁都不到,叔祖母也只是沉默地为儿子清洗伤口,换上一身干净衣衫。

怎么会伤心呢?他们哪里还会伤心呢?如果这样的事是十年五载来这么一次,他们是可以嚎啕大哭,尽情宣泄悲伤的。可胡虏来得那么频繁!他们哪里顾得上伤心呢!

“若我守并州,”她说,“我必当出关破敌,杀得那般胡狗胆气尽丧,再不敢进犯才是。”

“每一任并州刺史皆作此想,”张辽说道,“可惜他们并无辞玉的本事。”

她沉默了一会儿,看他自斟自饮了一杯酒。

“他们不曾迎战?”

“他们迎战了,”他说,“我父,我几位叔父,也一同去了,待我再长大些,我也去了。”

“如何?”她问。

“张公殉国,我两位叔父也死于此役,”张辽说道,“我随温侯突出重围,却也身受重伤。”

他指了指自己胸前和腰腹的几处,“这几道伤就是那时留下的,高烧数日,水米未进,竟侥幸活了下来。”

他讲起年少时的这些事,灯火下的眉眼温和得几乎有些模糊,就像是在讲不相干之人身上的事。

就像是一个文辞匮乏的武夫在讲一个不相干的人,在很久远以前发生过的事。

可是在匈奴人,鲜卑人,杂胡各部轮番劫掠雁门的间歇时,在上一场战斗结束之后,下一场战斗来临之前,他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呢?

一千余年以后的孩童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他们每一个夜晚躺在枕头上,心里想的是明天的测试,是新来的同桌,是偷偷给手游再氪一单,又或者拉着几个兄弟一起上分?

怎么能有人在这样没心没肺的年纪里,每天想的是磨炼自己的武艺,想的是下一场战斗究竟是别人死,亦或者自己死?

怎么会有十几岁的孩子每天活在这样的地狱里啊!

但张辽是很得意的。

“父祖决定阖族南下前,”他说,“我家世代传下的祖业,从不曾落于贼手。”

她看看他,又有点想讲些很欠的话逗逗他。

“你家的祖业传到你这里,”她说,“可还有什么家当?”

“除却田产房屋,自然还有些别的,”张辽一本正经,“还有一张榻。”

“榻?”

“是四叔父留给我的,”张辽说,“有些老旧,因此总有些响动,现在想想,睡在上面却正好。”

她没理解,“怎么正好?”

张辽就凑近了,在她耳边讲了一句,她立刻面红耳赤,身体刚要向后仰一下,已经被他一把揽在怀中。

那的确是很久远很久远以前的事,也几乎已经远离了他的生命,就像那些伤疤,已经不再能引来他的在意。

“我年少时想,若有一日雁门复归,我纵是战死沙场,也是值得的。待年纪大了,又生出许多别的想法。

“跟随丁使君时,身边有许多同袍相伴,我又有心建功立业,便不舍得战死了。

“再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