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呼喝声从中传来。
司马懿下了车,将脸凑得更近些。
火把点起一排又一排,将营中空地照亮。
士兵们拿着状似长戟,但更怪异些的钩镰枪,正在夜色中演练。
……这也很正常。
……不正常的是校尉身边站了一个诸葛亮,也在那里比比划划的指挥。
不仅要指挥,时不时还会跑到某个士兵身前进行一对一教学。
他已经能流畅的同士兵交流了,对于那些黔首偶尔蹦出来的一两句土语怪话,司马懿还要想一想,但诸葛亮立刻就听明白了,甚至还能用很接近的土语为他进行讲解。
……就算琅琊诸葛氏不是什么名门吧,好歹现下叔父诸葛玄也是两千石的太守了,有必要跟士兵这样近距离接触,还亲自拿过钩镰枪,笨手笨脚地演练一下吗?
……嗨呀!割了手了吧!
司马懿立刻上车,心满意足地跑了。
车子颠簸磕绊,终于进了城,一路奔着市廛而去。
比起只能搭建帐篷甚至是草棚的流民,这里尽管也是临时搭起来的建筑,却四面加了皮毛,因此一进市廛,司马懿立刻闻到兽皮那令人不快,但又颇感温暖的膻臭之气。
有人听到车马声,已经跑出来迎接了。
“是司马郎君!”
司马懿拢了拢领口,一脸清贵矜持。
“我欲置一件奇货,不知你家主人有没有呢?”
“敢问郎君奇货之名?”
“嗯……”司马懿沉吟了一下,“人言。”
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对于这片几十里都布满帐篷、辎重、栅栏、沟壑、死尸的战场来说,人的声音渺小极了。
有那么多人不甘的咆哮哀求,祈祷咒骂,没有一个人的声音能传到统帅耳中。
他们就是那样喊尽了最后一声,呼出了最后一口气,不甘心地与泥土融为一体的。
第一天的战斗是这样,第二天也没有什么太大区别。
袁绍依旧在进攻,依旧进攻得不紧不慢,依旧用冀州士兵的生命换来少于他们人数的青徐士兵的生命。
战场上的尸体很快多得让人下不去脚,大家都不得不将小跑改为快走。
因为每当跑起来时,总有人会绊倒在昨日或是前日的尸体上。
……他们都尽心尽力了!那些有口气,或者有完整尸体的同袍,他们也尽力搬了!但还有许多已经被踩得不像样的东西,营中也没有那么多铲子和木桶啊!
所以他们仍然在这样血肉模糊的战场上,进行着毫无意义的厮杀。
按照伤亡人数和比例来说,袁绍依旧在吃亏,但他好像并不在乎。
冀州军依旧厚重得像一座大山,依旧有大量部队从每一天的开始站阵型到最后,而没有投入战斗。
牵招带领的就是这样一营的士兵。
每天寅时他先起身,开武库,清点武器,寅时过半士兵起床用过朝食,着甲持戈,卯时出营,准备战斗。
……然后一等就是一天。
在双方接战前,士兵们会站得整整齐齐,按照队形紧密聚在一起,时刻准备在听到军令后,一步步向前,投入战场。
等到晌午左右,双方投入的兵力会达到今日兵力预算上限,对面的陆廉有时还会多派一些兵力,但主公这边是不会派太多兵的。
……太多了,战场挤满了,施展不开。
所以晌午还没喊到的部队就可以原地坐下,说说话,晒晒太阳,从怀里摸一块早上留下的饼子来吃。
为此士兵们很满足,他们在侧翼,而非中军,因此战场相对干净,坐也是有地方坐的,吃饭也不用对着一些不想看到的东西吃……尽管非要吃的话,也吃得下去。
他们有个好长官,有个好位置,而且多活了几日,实在心满意足,没有什么更贪婪的念头了。
第三日战斗规模不大,双方修整一下。
到了第四日,忽然起了变故。
他们的校尉被调走了!
牵招平静而恭敬地站在那里,任由上首处的主公打量他。
这样的打量有过一次,但那次过于刻骨铭心,他的情绪也过于激动,因此过后对于中军帐的一切都感觉非常模糊。
因为那封信,不仅他被调离了突骑,只做了一个千人小营的小校,甚至后来有传闻说,连沮授也因他而受小人攻讦,失了大监军之位。
有了那样的经历,他已不会再因主公召他进帐而感到一丝一毫的激动。
袁绍这次确实也没说什么令他激动的话,只是很随意地问问。
问问他家中老小妻儿,以及调来新营这几个月了,感觉如何。
这都不是很难回答的问题,他平静地一一答过,甚至还有空暇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帐篷内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