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宝因闻声抬眼,裕梦梁的神色很淡,淡得她近乎辨不清他的喜怒,只是她到底还是懂一点他的,懂他惯常的温和平静里,还是多了几分疏远,冷漠得黎宝因自己都觉得有些难堪。
窗外,风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阳台上她亲自栽种上去的蔷薇藤蔓已经凋零满地,粉色的重瓣花朵隔着一道木框玻璃,看上去像一副潦草又颓然的印象派油画。
这一回,黎宝因再没有抗拒。
她慢慢起身,归还了裕梦梁的那件衣服,将自己重新整理妥当,像是一点一点地重新拼凑起破碎的尊严。她走到门口,背对着裕梦梁,回头看了眼通往幽暗的走廊尽头。
“以前,我总想着,喜欢一个人就应该专注,长情,占有。譬如我爱着您,那这世上除了您,就谁都不可以走到我心里。”
黎宝因低头看着脚下的地毯,上面是贵重而舒适的绒毛,只可惜她穿着鞋子,根本就感觉不到它的柔软。
以后,她恐怕再也不会故意赤着脚,在某个人面前胡乱奔跑了,就像脚下踩着的这条路,她总要自己足履实地,才来得心安理得。
她转身看向裕梦梁,这一眼绵长而抱憾,却说得云淡风轻,“无论如何,今夜,我都要感谢您。”
裕梦梁耐心等待着她的后话,自始至终他一直跟在她身后,仿佛风暴已经收尾,万物安然无恙。
“是您让我知晓,原来爱是这样疼的一桩事。您知道吗?我这个人其实最怕疼了。所以啊,往后,或许我还会被别人喜欢,或许也会再喜欢别人,但无论我跟谁在一起,都不可能再是您了。”
黎宝因弯起唇角,郑重地跟他道别。
“裕叔叔,再见。”
裕梦梁莫名感到有些不安,但看着黎宝因近在咫尺,他又觉得自己过于紧张,他目送她合拢房门,如同每个夜晚的道别,今夜与往日并无两样。
灯火熄灭,万籁俱寂。
空旷伶仃的走廊里,裕梦梁不知道停了多久。
良久,他才回应说:“晚安。”
第74章海平面、俘虏(第一更)你还要继续吗……
出国时间定在九月上旬,正好是中秋。
裕梦梁原以为黎宝因会想方设法推拒,可直到行程临近,她都没有任何反常行为,她会听从他的安排乖乖去各家赴辞别宴,会在姚铭羽的指导下提交留学所需的繁琐材料,会在想要从良宸公司退股时,谨慎地询问他的建议,会在平时见面时,如同往常那样跟他笑着问好。
那晚两人之间的种种,就像一场荒诞的梦,被抛后,被割舍,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
可黎宝因表现得越是安分守时,裕梦梁越是难以自控地心神不宁,就像是风暴降临前的海平面,骤起波澜,便是泛滥成灾。
他开始抽出时间陪着她用餐,亲自动手核验她的申请材料,她有任何请求他都满口答应,他捧着她,如同精心呵护的孱弱植株,比过往任何时候都珍视,慎重甚于修复室内的易碎琉璃。
大三开学前夕,陆莲珠声称要给黎宝因送行,特意邀请她参加露营聚会。裕梦梁
拿着完全挑不出错的帖子看了数遍,最终还是在黎宝因的殷切期盼下点了头。
看着黎宝因转身离开的背影,裕梦梁后知后觉地发现,不知从何时起,他好像再也无法拒绝她了。
傍晚,烊京那边来电。
上次在港城进行古董拍卖的外籍商人终于按捺不住,意图以高于市场价数十倍的价格与他进行南北朝时期的碑文交易。
这已经是对方第三次出价,背后的买家谦卑客气,堪为真诚,他自称是华夏文明的资深外籍学者,手底下已经收藏的物件,包含了多个时期的名家墨宝,摩崖石刻,甲骨玉璧,光是愿意透底的拓片就足有十一张,全都是古今中外绝无仅有的孤品。
裕梦梁仔细辨别材料里的图像,对方虽然谨慎至极,只愿意提供拓片照片,但拍到的边角料轮廓还是暴露了这批古董的真实来历,古董交易不问源头,但是国宝追溯却刻不容缓。
他匆匆赶往研究院参与研讨时,黎宝因正在跟陆莲珠通电话,双方约定下周五聚餐,同行的除了已经分配到工作的林学长,特地从舅舅家赶回来的茅景申,程宗聿,还有良宸和在家啃老相亲的冯轻漪。
“我最不乐意程宗聿过来,偏偏轻漪说他对自己有恩惠,又是你名义上的兄长,现在好了,拉拉扯扯一大堆人,我都不能跟你好好讲体己话。”
黎宝因不免要同她理论,“前夜里,是谁留我住家,跟我说已经跟林学长约好了毕业去北极滑雪,体己话没完没了,兴奋得一整夜都睡不着觉。”
陆莲珠哎呀一声,蛮不好意思地埋怨,“宝因你再嘴皮子不饶人,以后嫁到门风板正的豪门望族,要被强势夫家狠狠辖制的。”
黎宝因眨眨眼:“那我就嫁外国人。”
陆莲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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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营那天,风朗气清。
上沪城难得没有下雨。
林学长督促着陆莲珠老老实实地钓上来一竹篓的鱼,茅景申弄得烧烤摊口味极好,烟熏火燎里,良霄跟冯轻漪打出了逆天牌局,程宗聿替黎宝因拿着外套,默不作声卷着那只被她说是放霉运而剪断的风筝轮线。
傍晚霞光如瀑,众人合了张影,欢欢喜喜地散了伙。
黎宝因约了陆莲珠和茅景申,三人单独去了趟大学开学前同去的那家舞厅。
两年时间转瞬即逝,原本小门小户的歌舞厅已经改头换面,时髦新潮的店名霓虹高坠,他们尽情跳舞,尽情歌唱,酒杯撞在一起,憋了一天的陆莲珠哭得妆都花了。
好不容易送两人相继离开,黎宝因原地站了一会,仰头看了眼雾蒙蒙的天际。
周遭高楼广厦林立,霓虹万丈旖旎。
她身在其中,又仿佛从来都不是此间风景,就好比深夜的街道静极似哑,死气沉沉,可一旦迈进舞厅那道门槛,方才晓得人间如舞池,也可以那样得流光溢彩,纸醉金迷。
她莫名地不想再回裕公馆,不知不觉又重新回到吧台,一杯又一杯的酒水入口,她不知疲倦地慢饮,身边的搭讪的人来来往往,走走停停,声势浩大的舞乐盖住一切,悲伤不甘,茫然喜悦,全都被尖叫覆灭,湮灭于无形。
程宗聿找到黎宝因时,她已经趴在吧台上不省人事,他上前瞪了眼欲要上前的几个年轻人,见他们悻悻离开,这才示意酒保结账,然后试探着揽住她的肩膀询问。
“还能不能走?我送你回家。”
“滚。”
黎宝因不假思索地推开程宗聿的手,头也没抬地慢吞吞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