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又有宾客过来,老远便热切地喊了裴清荣一声,紧走过来,裴清荣便走过去和对方寒暄,戚时微远远冲他挥了挥手,示意她身边有石青跟着,不必担心,又往更深处的荫凉地走了几步。
石青亦步亦趋扶着她,从袖中掏出一条细麻布手帕,拂去石块上的灰尘与枝叶,让戚时微坐了,又说:“姑娘,该吃药了。”
戚时微每天要固定吃两回药,早上是汤药,下午是药丸,都是裴清荣找人配的固本培元的方子。两个月来,她已习惯了这时间,便点了点头。
石青拿出随身的药瓶和水囊,将药倒进戚时微手心中,戚时微正要服药,假山深处忽然又出来一个人影,还有些眼熟。
戚时微内心叹了一句,俗话说得好,当真不是冤家不聚头。
是戚时幼。
“七娘。”戚时微毕竟居长,率先开口 ,淡淡一点头。
“姐姐,”七娘的两只眼睛里似是冒着火,“你现在很得意吧。”
戚时微愕然,想不到什么回应的话,想想也的确不该与她纠缠,索性闭了嘴,将药丸合着水送服了。
只有两粒小小的药丸,她仰起头,就着石青手中的水囊喝了一口,一饮而尽,削瘦的脖颈勾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手腕跟着一带,露出半边木镯子的花纹。
“你现在都不屑同我说话了么?”七娘脚下似扎了根一般,牢牢站在原处,逼视着她。
戚时微不想同她多话,站起身来要走,回头对七娘道:“你多心了,我的确没有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七娘却不放过她,“你是故意在我面前显得举重若轻吗?你这样轻描淡写,显得我很好笑吧?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七娘顿了顿,说不下去了。
你怎么能过得比我好?
她以往一点也看不起的庶出姐姐,竟然找了这样好的夫婿,到她面前耀武扬威来了。两人之间的形势完全掉了个个儿,七娘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劳驾,”戚时微还是那副柔婉平和的语调,“借过一下。”
她一只手扶着石青,另一只手提着裙角,预备下山去。
石青这丫头很是识得眉高眼低,这会儿牢牢绷着脸,护在戚时微身前。
“哈,连你的丫头现在都能在我面前昂首挺胸了!”七娘刚和曹睢吵过一场,这才一个人往假山的深处来,偏巧又碰上戚时微。她也是自小娇宠长大,心头邪火一起便不管不顾了,誓要发泄出来。
如果戚时微肯应她两句,可能还好些,偏偏戚时微轻描淡写的,这姿态却越发地惹人生气!
七娘索性不忍了,将胸中怒火倾泄开来:“你花了多少功夫,在我面前装成这副样子?刚刚不是还夫妻情浓、情意甚笃吗,这会子又跑到这荒僻地方一个人吃药,我那了不得的姐夫又忽然不见了。吃的什么药,该不会是求子的药吧?你生不出孩子,又怕他纳妾,自个避着他求子?”
戚时微一愕,摇摇头,这次是真笑了。
七娘扫到她手腕上的木镯子,又恨恨道,“头上都是金啊玉啊的,可怎么就改不了穷酸相,是从哪儿淘换出的木镯子,上不得台面!”
上不得台面。
戚时微还记得,刘氏很喜欢说这句话。
等嬷嬷告完状,她总拿眼尾轻轻一扫站在下首的她们,然后道:“罢了,毕竟是庶女,上不得台面。”
她是从不亲自训斥庶女们的,失了身份,所有的训导不过这一句,剩下的依旧交给嬷嬷们,该怎么罚便怎么罚:加罚绣活、抄家规、禁足、跪祠堂……总归不会让人轻松。
站在下首的庶女们却都噤若寒蝉,她嘴里的轻飘飘一句,却仿佛重若千钧一般,压得人抬不起头来。戚时微当时就从不敢抬头,总是将头低了又低,身子轻轻地打着抖。
现如今,重又听到这一句,却仿佛恍若隔世一般,戚时微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不想七妹的眼光如此高,”一道声音插进来,裴清荣缓缓踱步而至,“不过那镯子是我手制的,的确有些粗劣,见笑了。”
他神色很平稳,经过戚时微的时候还顺手扶了她一把,让她站到旁边那块平坦些的地面去,随后站在她身前。
戚时微却从他的背影中看出了山雨欲来,扯了扯他的袖子。裴清荣反手握住她的手,拇指捻了两下她的手背。
“姐……姐夫。”七娘结结巴巴道。
“有礼了,”裴清荣一点头,“不想曹府家教如此,教我长见识了。”
“我没有!”七娘还要再说什么,裴清荣却没给她申辩的机会,向假山下招了招手。
小林气喘吁吁,带着曹睢来了。
曹睢见此情形,便明白了八九分,当即黑了脸,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来,连声对裴清荣致歉。
裴清荣不说什么,只淡淡一摆手,牵着戚时微的手道:“借过。”
两人下了山,身后骤然爆发出激烈的争执声,只是那些都与他们无关了。
“对不住,我该跟着你的。”石青和小林无声退开了,左右无人,只有树木掩映,裴清荣便将戚时微环进怀中,从袖子抽出一方手帕。
“活了两世,加起来都四五十岁了人了,”戚时微眼中却并无涩意,“还哭么?”
“嗯,”她没有眼泪,裴清荣仍用拇指拭了拭她眼下卧蚕,低声说,“也可以哭。”
“我偏不。”戚时微深吸了一口气,说。
她要向前看,翻山越岭,不要再为了过往流一滴眼泪。
很小的时候,姨娘跟她说,没有一座山是不能翻过的。
刚归宁那一会儿,她连回一趟戚府都心惊胆战,甚至不知道能不能要回豆绿的身契;后来那些惧怕渐渐淡了,但伤痕还留在心里,夜间说梦话惊醒,听见裴清荣一句调侃的娇气,又忍不住要哭。
但世界上最好的一件事就是,时间会冲刷一切,带走一切,现在,就连伤痕都渐渐淡了。
她翻过了这座山,把那些不堪的、不想回忆的东西都抛在了身后。
“好,”裴清荣笑笑,“做得很好,不愧是我的阿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