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院一贯没有其他人说话的余地,更何况是刘氏与七姑娘说话。戚时微与五姑娘俱低着头,沉默等待,直到上了马车,才彼此交谈。
五姑娘毫不见外地凑过来:“今日也终于到你看新姑爷了!今年就要嫁了,还不赶紧看个仔细?”
五姑娘也定了亲事,是个侯府家庶子,已经相看过了,只是婚期定在明年,戚时微婚期特意提前,反在她前头。她有意调侃,却见戚时微一脸神思不属,体贴道:“紧张吧?别担心,我托兄长打听了,说是裴郎君斯文俊秀,肯定不至于长成个**相!”
戚时微淡淡笑一笑:“多谢你。”
两人一个心思纷乱,一个有意给对方留出空间,一路无话,马车辘辘,很快就到了天翠山。
借了个重阳登高的由头,其实山上道路宽阔,车夫一路将车赶到半山腰,此处有座别院,正合贵人们赏景设宴。
前头传来声音,刘氏已经在和裴夫人寒暄。戚时微站在屏风后头,心一阵砰砰乱跳,也不知是个什么心情。
吱呀一声,门开了,裴夫人和刘氏相携走进来,紧跟着,裴夫人对门外道:“快进来,给戚夫人请安。”
门外走进一道身影,一身朴素的直缀,穿在他身上显得格外合体,处处服帖,身姿挺拔如青竹,面如冠玉,虽眼睫低垂,仍给人皎如明月之感。
他缓声道:“晚辈清荣,见过伯母。”
音色沉且润,叫人想起玉玦相击。
一旁的五姑娘已经张大了眼睛,对戚时微无声做了个口型:“你家姑爷比我家的好看!”
前头刘氏还在寒暄,那些声音听在戚时微耳中,却好似轰轰作响,辨不出其中含义。五姑娘还道她是慑于容色,只有她自己知道为何:
这张脸和梦里的裴相太像了。
不如说,就是同一个人,只是一个年青,另一个年长许多。
她立于屏风之后,脸色刷白,不由得退了半步,腰间禁步相撞,便是清脆的一响。
这声音其实很轻微,但房间不大,屏风后面的声音因而一清二楚。
刘氏的脸色不易察觉地一沉。
裴夫人略顿了顿,房间便陷入一片沉寂之中。
五姑娘的脸也白了,戚时微捻着袖口,拼命压住狂跳的心脏:这会绝不能再出纰漏。
裴清荣恰在此时动了,他微微转头,狐狸似的狭长眼睛弯起,对屏风后一笑,随后又端正脸色,握拳轻咳,好似不好意思了。
裴夫人微微一笑:“犬子无状,戚夫人不要见怪。”
刘氏也笑道:“小儿女情态而已,我只觉可爱。”
方才戚时微犯错,裴清荣如此动作,便成了刚定亲的小儿女彼此羞涩,就这么揭了过去。
刘氏与裴夫人又说几句,顺理成章叫几位女儿出来,拜见裴夫人。
裴夫人也是威严端庄的面相,淡淡看了戚时微一眼,便道:“不错。”
“既如此,就叫小儿女们自去踏青罢,咱们也在房中品品茶,叫他们自在玩耍。”
刚出院门,五姑娘便紧攥着戚时微手臂,极力压低声音道:“他可对你真好!”
戚时微勉强笑道:“是了,不过你的未来夫婿也极好。”
五姑娘摆摆手:“至少今日回去不会挨罚了,好了,我先走了。”
仆役们将众人引到山间一处平坦的地方,众人默契地散开了,留戚时微与裴清荣两人在最高大的一棵榕树下。
两人彼此相对,四周空旷,远处是家人仆役,戚时微此时心如擂鼓,心中转着的,还是刚刚看到的那双眼睛。
眉眼含笑,眼睫纤长浓密,眼珠是清浅的琥珀色,眼尾微微上挑,不论何时,都像是在笑一般。
不仅长相,连神色细节都和梦中那位一模一样。
可她分明从未见过裴清荣。
戚时微垂头不语,便是裴清荣先开口:“六娘昨夜没睡好?”
“是有些。”戚时微忙笑道。
她想起刘氏之前叮嘱,又觉得只一句回答太生硬,匆忙搜肠刮肚,又问一句:“郎君昨夜可睡好了么?”
“还好,”裴清荣轻浅一笑,“莫怕。”
戚时微心中突的一跳,先是没睡好,后是心中骤然出现的畏惧心思,全被裴清荣看得一清二楚,这简直是细致到可怕的观察力。她方才垂着头,这会更觉得脖颈有千斤重,似乎不敢抬起。
裴清荣并不迫她抬头,信手捡了枝树枝,在地上边写边道:“我名裴清荣,字子安,就是这几个字,往后你唤我的字,或者随着家里叫我九郎,都随你。”
裴清荣将名字写给她看,那一笔字极好,似竹干劲节。
戚时微手在袖管里缩了缩,有些不好意思将自己的字添在下面,只说:“我名时微,待时而动的时,微言大义的微。”
儿时蒙学里的女先生盛赞七姑娘名字极好,说了好大一篇,却不再解其余姐妹的名字,她回去问自己名字的含义,姨娘便是这么说的。
“好名字,”裴清荣笑道,“母亲说你只粗通三百千和孝经,不想竟是个才女。”
“我…我不是故意撒谎的……”戚时微茫然道。
她不知怎么是好,只觉得自己又搞砸了,越说声音越低,声如蚊呐。
裴夫人所说,自然是刘氏告诉她的。戚时微自十岁后便未正经进学,刘氏让她专心女红,自然不会于学识上夸耀。
只是她还记得些当初所学,随口便说了,裴清荣会不会觉得她为人不诚,乃至厌弃?
裴清荣目光凝了一下,随即笑道:“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