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时微已经刻意放慢了速度,然而砚池里的墨依旧要漫了出来,裴清荣仍在沉思,戚时微压低了声音,试探道:“九郎?”
裴清荣淡淡扫她一眼,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姿势,又转过脸去。
戚时微被他冰雪般平静的一眼看得凉了凉,不由屏住了呼吸。
裴清荣又对着眼前的书笺凝神片刻,这才落笔,惜字如金地开口道:“歇了罢,我自己来。”
他声音清润,似玉石相击,然而只吝啬地吐了七个字,并不看她,算得上纡尊降贵了。
戚时微不敢答话,怕扰了他的思路,摇了摇头,手上仍磨着墨,让一池凝住的墨汁流动起来。
裴清荣便也没有再说话,提笔蘸了蘸墨,重又流利地书写起来。
戚时微忽然觉得胸中长舒一口气,这并不是她的想法,而是梦中这具身体自然而然的反应。这感觉很古怪,分明她能察觉到,梦中的“自己”和她是同一个人,她也并不能完全掌控这具身体,而是以一个近似于附身的视角,眼看着一切发生。然而她又能鲜明地分出自己的想法,和梦中这个“她”的想法。
戚时微模模糊糊蹦出一个念头来:梦里这个自己,好像有点怕他。
裴清荣匆匆写完那封信,同她交代了句什么,便将信纸封好,匆匆走了出去。戚时微察觉到,梦中的自己似乎是松了口气。
日头一刻一刻西移,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石青忽然从外间叩了叩门。
“什么事?”戚时微问。
石青细声细气地道:“夫人唤九奶奶过去一趟。”
会是什么事?戚时微正愕然,梦中的自己已经跟着石青走了出去。
裴夫人的院子还是那一处,只是少许物件摆设略有不同。裴夫人让她坐在下首,略抿了两口茶,便直入正题:“上个月郎中可来诊脉了?有没有好消息?”
“回母亲的话,还没有。”戚时微只听得自己声如
蚊蝇,心跳得似揣了只兔子。
“九郎已是入翰林院的第三年了,他年纪轻轻便取了进士,又中了庶吉士,在本朝也是数得着的,然而二十有余还没个孩子,叫人看了不成体统,”裴夫人纵有不满,说话依旧委婉而有理有据,“你是他身边的人,就更要尽心。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只是子女缘分这一道或许有些淡,罢了,我也是经历过的人,知道其中辛苦,只是你趁年轻,要尽早将身子补好了,争取生下一儿半女,不然……”
裴夫人言犹未尽。
戚时微低着头,柔顺地应了一声:“母亲说得是。”
“你也不要太心急,你与九郎未必就没有这个缘分,或许只是来得迟些,”裴夫人又宽慰道,“你八嫂也是成婚六年后才有的孩子,一开始,郎中也是说她体虚宫寒,就是这汤药补起来的。”
戚时微心头雪亮,这应当是裴清荣中进士后的第三年,他顺利入了翰林院,前程瞧得见的稳当,只是……还没个孩子。
没人会不识趣地当面提,然而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裴清荣因着科考,本就成婚晚,同龄人的孩子都有六七岁了,他仍膝下空虚,有心人瞧在眼里不免尴尬。
裴夫人是个尽责的嫡母,不会抛下此事不管,便从戚时微处旁敲侧击,她又请了郎中来私下为戚时微诊脉,说是天生的体虚宫寒,不易受孕,要用汤药一点一点调养。
裴府的儿媳妇不能有孕,传出去并不好听,裴夫人便一直盖着这事,只叫戚时微按时到她院中喝了汤药,不令其他人知。
戚时微在裴夫人面前一向是温顺的,她谢过了裴夫人,端起碗来,喝完了微烫的汤药。
裴夫人看着她喝完了药,点点头,又叮嘱几句,让她去了。
戚时微走到院外,口里仍残留着苦意,为着药效,她喝的是微沸后又文火煎了一刻的药,火候正好,只是烫,口里火辣辣的,似有一股苦意仍残留在上牙膛。同样也是为了药效,服完药后不能用蜜饯,也不能喝白水冲淡,那股味道就一直留在口里。
……那真是很苦的药啊。
“姑娘,姑娘?”被石青推醒时,戚时微仍沉浸在那个梦里,她抬起眼,看见石青的担忧目光。
“姑娘是怎么了?”石青问,“做噩梦了?”
“……没事。”戚时微默了片刻,道。
第27章 “你不想有孩子吗?”戚……
石青伸手探了探戚时微的额头:“倒是不烫,是不是吓着了?外头有烧得酽酽的红枣姜茶,我去端一杯来给姑娘压压惊。”
芝麻跳上拔步床,在她身边咪呜咪呜地叫。
戚时微把芝麻抱起来,小小一个毛团儿安静地蜷在她怀里,散发着温度。
她手上还捧着热乎乎的姜茶,就这样靠在床头,石青在拔步床的地坪上坐下,抬头看她:“姑娘,到底怎么了?”
戚时微扯出个笑来:“不过是个梦罢了。”
“那梦都是反的,”石青快言快语地宽慰她,“不过虚无缥缈之物罢了!做不得准的。”
戚时微牵了牵嘴角,只是笑意飘渺得如水上涟漪,下一瞬就散了。
一口一口喝完了姜茶,又同石青说了会儿话,戚时微仍没有睡意,但第二天还要早起,她吩咐石青熄了灯,躺回床上,盯着绣了百子千孙纹样的帐顶,良久才闭上眼睛。
三天会试很快过去,裴清荣回了家,整个人都像是瘦了一圈儿。他已算是准备充足的,自家带了笔墨纸砚、干粮衣裳,还能自己烧壶热水喝,倒还算精神,有的寒门举子在贡院那狭小得无处伸足的号舍里挨了三天,出来简直蓬头垢面,有乞丐之状。
对比起来,裴清荣至少衣衫整齐,头发也梳过,瞧着是个人样子。
饶是这样,戚时微也叫吓了一跳,忙忙地赶他去洗漱。她早叫人烧好了水,桌上也温着饭菜,一切准备充足,倒不费多少功夫。
过了一刻钟,裴清荣从湢室出来,发丝间还带着湿润的水汽。原本深邃的眉目叫蒸汽一熏,显得格外地温柔多情。
裴清荣那双狭长的眼睛望着他,浓密的睫毛动了动,似乎是笑了一下,然后他屈起食指,碰了碰戚时微眼下浅淡的青黑,笑道:“怎么去会试的是我,你倒像是跟着去考了三天,也跟着短了精神?”
戚时微一边悬心着裴清荣的科考,另一边心头还挂着那个怪梦,睡得就总有些不安稳。但这些话当然不必对裴清荣说,她只拂开裴清荣的手,笑笑说:“吃饭吧?”
案上已摆好了饭菜,已快到春分,京里也有了各色各样的鲜嫩青菜,还有一道是新生的嫩笋,很是清脆爽口。戚时微度量着裴清荣的口味,把那道笋往他的方向推了推。
这三天都吃得少,回了家,裴清荣也不太有胃口,只是略动了几筷子,吃了半碗粳米饭。戚时微只给他布菜,并没问他考试如何,裴清荣自己倒开了口:“这次题目都顺手,考得不错,应当能取中,至于名次,只在考官。”
戚时微先是一喜,想了想,又说:“若有人问,咱们也不说,只等皇榜来了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