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时微谢过了王妈妈,换了身衣服,赶去了裴夫人院中。
房里没有其他人,裴夫人屏退了下人,在太师椅上端正坐着,一下下捻着腕间的菩提串珠。墙角的香炉紧紧燃着,一缕烟气腾起,室内便充满了浓重的檀香气味,戚时微行过礼进来,又嗅到一阵清新的果香,是佛前刚供上的新鲜瓜果。
“好孩子,过来。”裴夫人端正的面庞上笑意微微,很是慈和。
“母亲。”戚时微立在她下首,恭敬唤了一声。
“坐,”裴夫人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了,道,“这事我想了很久,还是该同你说一声,不然平白叫你吃了委屈,我心难安。”
戚时微不知她说的是什么事,连称不敢。
裴夫人道:“前些日子玉娴流产那事,你可还记得?”
那还是年前的事,裴夫人接手说要细查,就渐渐没了消息。后来米氏有孕又流产,就越发没人想起这事了。
裴夫人接着道:“那事其实年尾就查出来了,是米氏在大厨房安插了人手,把黄芽菜换成了马齿苋,只是当中颇多掣肘,我到今天才能跟你说,免得你不明不白被泼了一盆脏水。”
这事戚时微早已猜出了八九分,因此并不十分惊讶,让她惊讶的是,裴夫人竟没将此事掩盖下来,而是原原本本同她挑明了幕后主使。
裴夫人见她惊讶,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继续说:“八娘是觉出了自己有孕,不想让前头有个庶长子,又惦记着掌家权,想将脏水泼到你的头上,一石二鸟。只是当初虽然查出此事,她紧跟着便诊出了有孕,无论如何子嗣为大,不能刺激孕妇,我这才将此事压了下去。后来她娘家又出事,她跟着流产,我们家虽不算什么大户人家,可也算有头有脸的,不能闹出这样的丑闻,如果因这事大张旗鼓地罚她,更要被人说是趋炎附势、落井下石。母亲这样说,你可还委屈?”
“儿媳不敢,”戚时微忙道,“母亲考虑周详,都是为了裴府。”
“世家大族都是一样,脸面要紧,胳膊折了也要藏进袖子里,”裴夫人缓缓道,“侯爷今年也到花甲之年了,外头都为世子之位传得沸沸扬扬,下人们也在传,我知道。如此,这事就更不能闹出来,为世子之位兄弟阋墙,礼部听说了是要夺爵的。但你放心,我和侯爷心里都有数,不会冤枉了你。八娘的娘家倒了,正合三不去中的无所归一条,侯府不是那等不要脸面的冷血人家,不会休弃了她,只让她去庄子上养病罢了……八郎内宅生乱,也有约束不利之责,便让他陪着一道去养病。这事本身就荒唐,母亲已尽力秉公处理了,你可不要怨怪母亲。”
“儿媳不敢,”戚时微忙道,“这当中事由母亲都讲得清楚,儿媳心悦诚服。”
平心而论,裴夫人已经给了她能给的最公道的结果,米氏去庄上养病,八
郎也无缘世子之位,算是对无辜枉死的几条人命作了交代。裴夫人说得在理,这事也实在不便对外公开,戚时微没什么不满的。
裴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微笑道:“我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知道为大局着想。前些日子我一直压着此事,也是怕影响了九郎科考,家中若是闹出丑事,他纵然考中进士,官场前途也是无望了。”
朝廷规定,科举前先要查三代身家,若是身家不清,或是三代内有人作奸犯科的,就算答卷繁花似锦,也不能被取中。戚时微便是一惊,觉出裴夫人的苦心,道:“母亲一片苦心,我代九郎谢过了。”
“说什么谢不谢的,都是为了这个家,”裴夫人道,“说句不当说的,我没有亲生的子嗣,这几个庶子在我眼中都是一样,没有特别偏向,至于谁能承继爵位,也全看侯爷的意思。你是个明白道理的,我将缘由都跟你说清楚了,往后你照旧和三娘一道掌家便是,若是九郎被选为世子,也算是学着打理家事。”
第26章 裴清荣淡淡扫她一眼,在……
此言一出,戚时微忙起身告了声罪,连说侯爷尚在,他们做子女的只想着如何尽孝,如何敢想日后的承继之事。
她姿态摆得极为恭谨,裴夫人微微一笑:“你这孩子,就是太谨慎了,罢了,这两天九郎春闱,你想必也悬着心,我就不留你了。不过我使人去宝通寺捐了些银钱,叫方丈亲自为九郎打醮,你若有心,我就同庙里说一声,添上你的名字,也算是你的一份心意。”
每逢科考,家家户户家中都有供佛祖和文昌帝君的,打醮更是个好意头,戚时微本就想去寺中供奉一番,只是近日里没有由头出门,裴夫人提起这个话头,她自无不应,恭声谢了裴夫人,说稍后便去取些银钱来,让人送到庙里。
“你与九郎刚成家,想必也没多少积蓄,供奉的钱我已出了,你拿几两银子,显个心意便罢,”裴夫人扶着戚时微的手站起,将她送到了门口,顺势看了眼她雪白的腕子,“上次给你的珊瑚串珠怎的不见你带?”
戚时微很少在手腕上带首饰,竹青色的袖子下露出小半截不盈一握的皓腕,白得晃人眼睛。
“因是母亲赐的,我好生收起来了,并不敢戴。”她答道。
“傻孩子,”裴夫人淡淡一笑,“给你了就是让你戴的,那串珊瑚珠子在寺里请高僧开过光,据说极灵验的,你若平日无事,便拿着它念一念,一是护佑九郎诸事顺利,二是求子息繁盛。”
她如此说,戚时微少不得应了,又谢了一声,裴夫人握紧了她的手,不许她再下拜,笑道:“和母亲生分了不是?”
裴夫人将她送到门口,又叮嘱她好生吃饭,不能饿瘦了身子,这才目送戚时微离开。
“九奶奶瞧着倒是个省心的。”侍女上前为裴夫人奉茶,低声道。
“她是个安分的,”裴夫人脸上淡淡,“家中也容不下第二个搅家精了。”
侍女知晓她说的是米氏,低下头去。
米氏自恃身怀有孕,先下手为强,让玉娴那一胎没了。裴夫人也是做当家主母的人,很能理解她的心情,然而这手段实在太糙,摆明车马是要给侯府一个没脸。偏偏她转眼就被查出有孕,万事都要放在子嗣后头,一时无法发作,裴夫人叫她气得头疼。
也是碰巧,不知是不是平日不修德,她娘家突然闹出那样的事,眼见是要失势了,裴府不能有一个这样的媳妇。裴夫人便干脆利落地给她堕了胎。
裴夫人表情淡淡,依旧不失隐隐威仪:“过两天就将八娘送去庄子上吧,吩咐下去,她须静养,不能受风,也不能见人。”
侍女缩了缩脖子,细声细气的应了:“……是。”
戚时微回了院中,便叫石青将裴夫人赏的那串珊瑚珠子找出来。她当初小心收好了,一直没带出去过,既然裴夫人特意提了,这脸面功夫不可不做。
石青做事利落,东西都收拾得井井有条,不多时,就捧着一串殷红的珠子从库房出来:“姑娘,可是这一串?”
“是。”戚时微认真看了看,颗颗珠子都殷红而饱满,成色很好。
“姑娘要带起来吗?”石青托着珠子,在她手腕附近比划一下。
好是好,只是戚时微手腕太细,这珠串在她手上要绕两圈,不免太累赘了。她平日里要动针线,还要逗着芝麻玩,芝麻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连她的袖口都要拽了磨牙,若是戴在手上,难免有磨损,届时反而不好交代。
戚时微想了想,道:“找个荷包出来,我贴身带着吧。”
她挑了个胭脂红的荷包,将珊瑚手串放进里头,贴身放进了怀里。
石青随口笑道:“这不是夫人送的吗?姑娘怎的忽然拿出来带了?”
“母亲一番美意,我怎么好辜负,”戚时微温声道,“况且,母亲对我已是很好。”
裴夫人今日的一番话,真可算推心置腹,她是裴府的当家主母,又是婆母,根本无需同一个刚过门的新妇说这么多,然而裴夫人还是清清楚楚同她剖析分明,唯恐她不明不白地受了委屈。
戚时微知道,裴夫人势必也有自己的立场和心思,然而君子论迹不论心,在这件事上,裴夫人的确是为她考虑,尽力处理得完满公正,不然光是科考前家中闹出丑闻,就够裴清荣受的。戚时微感念她的考量,便对石青道:“你去取些银子来,派人送到母亲院中,再替我好好谢过母亲,去庙中供奉的事就拜托她了。”
石青应了声是,忙去办了。
下午没事,戚时微坐在窗前晒太阳,冬日里的太阳稀薄,然而总有些聊胜于无的暖意。晒着晒着,她迷迷糊糊歪了过去,又做了个梦。
梦里她依旧是在窗前,窗外绿意盎然,她手上平稳地磨着墨,裴清荣正握着一只毛笔,在案前停了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