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甫一离京,因病未能一同却行猎的代王便反应很快地在京中控制了城门与

宫门,而回想起昨夜,戚时微竟没什么印象,只记得黄昏时,高低错落的帐篷仿佛沉睡的巨兽,寂然无声,只有火把不时噼啪作响,昭示着那是个平静的夜。

也是赶巧,那时戚时微自己站在帐篷外围透气,帐篷靠近山峦,能听见萧萧松声。她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山麓,密林的枝桠像是一丛丛立起的旌旗,金乌刚刚西沉,林子里飒飒作响,像是风声,现在回想起,也许正有一支秘密军队正从林中小心地穿过。

……那是个看起来平静的夜。

深夜寂寂,戚时微在睡梦中听见了几声喊杀,但很快重又静了下来。她索性坐在裴月明身旁,默默看着她熟睡的脸。

夜色一点一点从帐中退去,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清晨的第一缕晨光照进帐中时,戚时微听见了小太监报丧的声音。

楚王叛乱,谋杀先帝,当时在先帝帐中轮流侍疾的几位皇子也被波及。好在裴清荣及时得知消息,通报京中,代王与京兆尹反应及时,调兵平叛,不过一夜,局面已经被控制住,井井有条。

过了中午,戚时微坐在帐中,仍旧觉得恍若隔世。

“都结束了吗?”

“都结束了。”裴清荣在她身边坐下,说。

忙乱了一天,他一贯平整的衣服也多了几条褶皱,戚时微下意识伸出手抚平,被他反握住手腕。

裴月明从外头跑起来,一头撞在裴清荣腿上,被他抱了起来,仰头咯咯笑起来。

孩子的笑声是无忧无虑的清脆,戚时微也随着笑起来,脸上的表情缓和了。裴清荣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她额头,将皱起的眉峰抚平:“还有什么要问的?”

“嗯,”戚时微应了一声,“你下午还要去议事?带些好克化的点心。”

她心里还有很多话,只是不适合当着孩子的面说。

“好,”裴清荣应了一声。

“阿爹,”裴月明几天没见到裴清荣,很是兴奋,“咱们什么时候回家去啊?”

“很快了。”

新帝登基,雷厉风行地处置了叛乱,其余参与了的臣子或多或少受到了波及。

隆昌侯府参与谋逆,首恶被诛,余下的人贬为庶民。那样煊赫的侯府,轰然一声便散了,叫人无端心惊。

裴清荣是庶出,本就没有母族,如今染上父不详的流言,这下成了真真正正的孤臣,新帝为安抚他,任命他为吏部尚书,又入了阁。

在这位最年轻阁老的滔天权势面前,多少流言蜚语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又敬又畏,数不清的人想上门求见,几乎踏破了门槛,裴清荣一个都没见。

这场风波里,戚时微出身的伯府也受了波及,嫡母辗转托人递了帖子,想让她帮着说情,戚时微顺手将帖子给了裴清荣。

“你想见吗?”裴清荣扫了一眼,淡淡说。

“该怎么处置,你看着办吧,”戚时微道,“怕万一有不妥,影响了你的名声。”

毕竟是她的娘家,裴清荣的岳家,关系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有心人要弹劾,也能找得到理由,最好还是妥善处理一下,不要给人留说嘴的话头。戚时微如今已经几乎想不起出嫁前的日子了,那些人、那些日子已经离她很远,甚至碰不到她的裙角,她自己想起来,情绪也变得很淡,因此思考问题的角度也就变了。

“你不想见就不见,”裴清荣见她神色,直接把帖子移到烛火边点了,“别的不用管。”

戚时微诶了一声,没拦住他,眼见着火舌一点一点吞没精致的纸笺,长长呼出一口气,也不知在叹什么。

“怎么了?”

“你如今这样……”戚时微斟酌了一下言辞,“京里的传言也不少,若真谁也不理,往后怕总有不妥之处。”

“不怕,”裴清荣淡淡道,“我是陛下一人的臣子,不怕为人张狂,就怕八面玲珑,礼贤下士,我名声越差,陛下反而能越放心。”

在没有定下太子之前,他最好连皇子都不要太亲近。

他抬头看了戚时微的神色,又笑了下,重复一句,“不怕,我有分寸,总不会让你和孩子有事。”

男儿立世,最简单的追求不过封妻荫子,这辈子他有的,戚时微也会有,平安富贵,白头偕老。

“还有你自己。”戚时微提醒他。

“答应你的事,不会失约,”裴清荣伸手过去,轻轻捻她的耳垂,带着些安抚的意味。

“你最好是,”戚时微侧了头,轻声道,“明姐儿才不见你几天,闹得不行,我是哄不住,往后孩子们……”

“孩子们?”裴清荣刚要莞尔,便坐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握住戚时微双肩,盯着她看。

“嘘,”戚时微道,“上个月我小日子没来,那时候觉得月份还浅,也不一定真是;前几天才心里有数,但外头闹得事多,又不好声张,还没请郎中,作不得准,十有八九吧。”

裴清荣扬声叫人来,侍婢们连声应着,脚步声填满了狭窄的回廊,裴月明正在院中玩耍,听见声音,也咯咯笑了起来。窗外的梧桐长势正好,如云的冠盖中,有几只红嘴蓝尾的喜鹊正跳上跳下,叽叽喳喳,热闹无比,压得坠了密密麻麻花苞的枝条一晃一晃。

绿树成荫子满枝。

戚时微拉一拉他的衣襟,裴清荣低下头,眼角还含着点没来得及消散的笑意。

“快别叫嚷得满院都知道,还没满三个月呢,”戚时微道,“就算为着孩子们,你也得平平安安的。”

“知道了,”裴清荣一扬眉,“恶人命长,我保管能看着孩子们结婚成家。”

戚时微低声笑了起来。

风吹得翠绿的梧桐沙沙作响,窗外喜鹊还在叫。

往后几十年风风雨雨,裴清荣果然践诺。

他是新帝最信赖的能臣,立于帝国权势之巅,改革吏治,修水利,于是又带来一个太平盛世。皇帝晚年立他为太子太师,命他继续为新帝辅政。这位本朝最年轻的阁老历经三朝,长盛不衰;手段利落,对政敌毫不留情;又因从不结党,不养门客,叫人想讨好拉拢都不得其法。他和夫人感情甚笃,一生没有纳妾,仅一子一女,均福寿绵长,荣华寿考。

不过,那都是后来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