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披了件外袍走到门边,掀开帘子站在外间,脸色沉郁地问道:“何事如此焦急?”。
墨竹低声飞快地说道:“今晨有人发现,麦苗被人泼了不知什么液体,腐蚀了一大片,连土地都没法再耕种了!”
陈恕闻言眉心紧蹙,吩咐墨竹出去等待,自己回来穿好衣服,提上灯就要出去。
姜贞方才醒来之后,就再也没有睡意了,墨竹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是足以让她听见一些断断续续的话语,见陈恕要走,连忙叫住他道:“恕哥哥,我同你一起去!”。
陈恕本想着外头太冷,怕她冻着想劝阻她,但又想姜贞对田里倾注了许多心血,不让她去定然伤心,于是将风灯挂在一边 ,点亮了灯,“好,我们一同过去。”
她迅速穿好了衣服,陈恕给她披上大氅,提上风灯,同她一起出去。
墨竹在外等了一会儿,见主子和夫人一起出来,愣了片刻,二人已利落地登上了马车。
青松驾车,不到一刻钟就抵达田里,有10来个百姓正围在一议论着什么,看见陈恕和姜贞过来,立马就有人哭丧着脸过来告状,“大人,夫人,有人往我们的田里泼了东西,这片地都毁了,连泥巴也腐蚀了。”
十几盏风灯的照耀下,只见那人指着地大概一分地里,原本绿油油的麦苗变成了土褐色的枯枝,嫩叶尽数烧烂,底下的泥土都散发着一股烧焦的气味。
姜贞想要伸手去摘一片叶子看看,却被周围的人及时拦住,大声叫道:“夫人不可!这叶子和土都碰不得,要烂手的!方才王二家的摸了一下,如今还红肿着呢!”
陈恕拧眉,这是泼的什么如此骇人?
他蹲下身嗅了嗅,除了一股焦味,还闻见一阵刺鼻的难以描述的气味。
似乎有些像……绿矾?
绿矾味甘寒,生于山谷,可以杀虫或是治疥疮,但这味道比绿矾更刺激……
正在猜测,旁边一个百姓忽然惊呼道:“大人!这是绿矾油!”
陈恕和姜贞都看过去,见说话的是一个高大的壮年男子,陈恕认得此人,姓黄,曾是个铁匠。
黄铁匠一脸肯定地道:“大人,这味道我闻过一次就永远也不会忘,就是朝廷用来给兵器除锈的绿矾油。”
绿矾油能除锈,使兵器亮洁如新,但腐蚀性极强,只能装在极厚实的陶罐里。
姜贞立刻想到了一个人,目光沉沉道:“一定同那梁师爷有关系。”
毕竟他们认识的人中,接触到朝廷的绿矾油的,也就只有金知府身边的梁师爷了。
百姓们慌乱起来,七嘴八舌地询问着陈述和姜贞解决的办法,好不容易长出来的麦苗就这样毁了,连辛辛苦苦开垦的土地也无法再播种,任谁遇见这样的事,都要咒骂不止。
陈恕冷着脸道:“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我们对外就说麦苗无事,他定然会再回来。”
众人心领神会,怀着同样的怒气,沉着脸归家了。
姜贞心疼地看着这一小片再也无法拯救的青苗,眼中溢满了泪水。
细雪落在肩头,二人久久地沉默着,心中皆是苦涩。
虽然在百姓们的警觉之下,并没有造成多大的损失。但他们都再次意识到,有许多人在暗处都不希望他们将平阳县重建起来。
就比如说梁师爷,如若没有金知府的授意,他怎能轻易地取到绿矾油?
陈恕忽然又体会到当初阮从南的心灰意冷,在官场中,从来都没有正义与黑暗的分别,谁的权势更大,那么他的言行就会被人奉为圭臬,至于最低层的百姓们的苦痛,并没有会在意。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对姜贞道:“贞贞,我原以为我深受太爷爷的指教,无论如何都能逆风执炬,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人心的恶念。”
金知府难道不知,平阳县的百姓有多么重视这片田里吗?不,他当然知道。
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陈恕得到这份功绩。
若他一介知府、还有朝廷十几个钦差都没有解决的难题,被陈恕夫妻二人攻克,那么他该如何同朝廷交代?
陈恕不敢深想,金知府是这样,颜之介也是一样,那么陛下呢?是否也为了自己的私欲,选择忽视了平阳县的苦难?
姜贞不愿看他笑容苦涩,摇头道:“恕哥哥,可太爷爷见识过官场诡谲,却依旧教你读书,教你为官为民,不正是想要你能坚守本心吗?”
她坚定地看着他,轻柔的言语蕴藏无限力量,“持心正大,处几方严。恕哥哥,你应该庆幸,你同他们都不一样。”
她仰起脸,兜帽围着的素白小脸笑意盈盈,明眸中闪着细碎的泪光,望着他道:“你说过要做一个跟我爹一样好的官员,我一直都相信你。”
陈恕愣了片刻,冷透的心仿佛也有了温度,沉默几息以后,他缓缓地笑了,脸上的沉郁之色退潮般散去。
“好。”他伸手轻柔地为她拂去肩上的积雪,牵起她的手,缓缓往回走去。
其实他心中并没有怀疑自己的为官之道,只是面对现实有些心冷,但姜贞的一番话,依旧如寒冷冬夜中的一堆篝火,照亮他迷雾笼罩的前路。
在陈恕的授意下,城中百姓都对田里被毁之事故作不知,白日依旧照常干活。
如今田里中并没有什么繁重的农活,每日只有几个人轮流到田中转一转,驱逐一下鸟兽,陈恕猜测梁师爷放在城中的眼线应该很快就会上钩。
果然,这日下午,就有人来给他报信,说是有一个外来的泥瓦匠偷偷地溜出了城。
陈恕点头,嘱咐那人不要透露风声,传话给其他百姓,夜里听见锣响便到田里中集合。
姜贞小声地道:“果真如我们猜的那样,梁师爷收买了外来的泥瓦匠人。”
他们之前就在猜,梁师爷已经被陈述驱逐过一次,自然不可能进得到城中,但城中的百姓都是跟着他们一路干苦活过来的,谁会忍心伤害自己亲自种下的青苗?唯一的可能就是梁师爷收买了外面来的匠人。
天狼寨的人自然不可能做这样的事,也就是最近为了修补城墙,陈恕自附近州县中带回来的这群泥瓦匠人嫌疑最大。
陈恕冷声道:“捉住这人,定要严惩,那梁师爷也不能放过。”
冬日的夜来的格外的早,还不到酉时,天光已经沉下来。
三蛋子带领着一群孩子,隐藏在山脚下,十几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风雪中寂静的麦田。
等了半个多时辰,依旧没有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