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样的告白呵――换成从前的他,一定会不计任何代价以得到这句话。但莱涅只是默默地点点头,按住亚瑟的嘴唇,阻止他说下去。
这就是亚瑟?卡尔洛夫。他想。他黑夜的外衣,他令人颤栗的名字,他的使命与信念,都被不可名状的东西夺走了。然而这就是亚瑟。赤裸而真实的亚瑟。莱涅直起身,伸出手探进他的胸前,感受他那看不见的、搏动的心脏;他指尖微微发抖,仿佛品尝到了它苦涩的滋味。亚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有些畏惧地仰头望向他。莱涅双手环绕过他的胸膛,用力挤压着他。他在这样的拥抱下发抖了,却任凭莱涅压紧了自己。他艰难地张开嘴唇,呼出的每缕气息都被莱涅捕进口中,直到他再也透不过气来;而莱涅丝毫没有松开他,像是要藉此把某种看不见的东西融进自己体内。这里隐藏的究竟是什么?他按着亚瑟的胸膛,不出声地问;亚瑟,现在,你能向我透露你的秘密了吗?现在,我能触到你内心那片晦暗的荒漠了吗?你所选择的深渊,我终于也能窥见它的面貌了吗?
我没有秘密,亚瑟说,你清楚我没有秘密――如果这就是你想知道的;拿去吧,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
莱涅用力吻着他。直到这个瞬间,他才确定自己真正触摸到了亚瑟,就像终于把飘忽的风、跃动的火抓在了手中。
他的手指滑过亚瑟的眼角,那里是干涩的。他用双臂搂着他,亲吻他。亚瑟抱紧了他。他们抚摸彼此润泽的胸膛,像冻僵的人彼此取暖一样。只有一次,莱涅恍惚中听见他开口说话:我们只能靠这种办法,靠几个狂喜的短暂瞬间,暂时从世界的巨大河流里抽身出来……
这是什么意思?他问,但没有得到解答。他打着颤,盯着屋角的裂缝,直到它变得模糊一片。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结合,直到精疲力竭,便沉沉睡去;醒来的时候,重复重复不断的事情。狭小的屋子里没有窗户。没有晨昏,没有昼夜。直到不知多久以后,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他们从混沌里惊醒。
他们疑惑地对视一眼;莱涅支起麻木的身体,揉了揉发胀的脑袋,认出那是莉狄亚的声音。“是我,快开门,情况不妙!”
亚瑟披上外袍,起身去拉开门闩。“必须离开这儿!”她汗津津的、焦灼的脸,在他的眼里反而显得不太真实,“马上走!埃默巴赫出现了瘟疫!”
“这场瘟疫来得蹊跷,”他们听着兰德克迅速地解释,“第一个死者居然倒毙在阿尔伯特?汉莱因的门前。尸体很快被拉走掩埋了,没人声称认识他;也许是流浪者,也许他的亲戚太害怕,谁知道呢?马上又有不少人倒下了,这回是千真万确,有名可查的。”
亚瑟听着,脸却转向了莱涅那里。他也在看着他,那神情同样愕然。
他瞥了一眼木窗的洞眼,黎明的蓝光隐隐地透进来。
“刚刚天亮,应该不会有人注意我们……”兰德克裹紧了披风走在前面,他推开大门,寒冷的风扑面而来,令人不由得打寒颤。莉狄亚突然拽住了他的胳膊。
“你怎么了……莉狄亚!”他猝不及防,吃了一惊。
“你看……兰德克。”她指着门外,骇然说。
在黯淡的曙光中,周围的景物还看得不那么真切。而匆匆一瞥之间,兰德克便不由自主地惊呼一声,在胸口划了个十字。
血。
一夜之间,整条街的墙壁、门框和把手上都布满了污迹,有的已经干涸发黑,有的似乎还是新鲜的,散发着一阵阵恶臭。血,血,还是血。就差挨家挨户杀死长子的惩罚天使。
拂晓的街上仍很寂静,空无一人,但他们好像已经看到了那种景象,只能用疯狂来形容。一双双裹得严严实实的手不知疲倦地往门上涂抹腥臭粘稠的液体,说不定还溅了在自己身上。他们是从刚死的尸体上得到这些血?或是在还活着的人脖颈上横切一刀?或者他们自己就是瘟疫病人,要让所有人分享他们的恐惧?他不敢再往下想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些人都无所畏惧。
“他果然没有放过我,维尔纳。”
莱涅听见亚瑟异样的声音,他正定定地望着头顶的某处。他顺着亚瑟的视线看去。那一瞬间,他真切而骇然地感到,有一只无形的手,正把他们往某个角落里推。
在他们头顶,石墙上的血污歪歪斜斜,汇成了一句不断重复的咒语,如同巨大的手指蘸血写下,在早晨灰色的雾气中血淋淋地流淌着汁液。
“法维拉”
“你已来临”
“拯救我们”
“这是……谁干的?”莉狄亚惊恐地望了他一眼,“是因为亚瑟回来了,才会有人这么干的吗?”
“他们相信法维拉还活着。或者不如说,他们相信法维拉是不会死的。”莱涅低声说。
兰德克猛地关上门,插进沉重的铁闩。“总之,我们还是先回去躲起来。现在埃默巴赫大街小巷可能都是这种东西。我们最好是等到天黑再离开。”他小声咕哝着,“如果那时还能离开的话。”
白昼阴沉而漫长。好像上帝仅仅睁开了一只朦胧的眼睛,漫不经心,却不离不弃地凝视这个城市。运尸人戴着黑色面具,推着手推车,伴随着一串木铃声经过街道,除此之外,再无声响。尸体堆叠在上面,车轮碾过路面的石子就会猛地抽动一下,好像他们还活着。这个他们都熟悉和生活过的城市在发疯,变得陌生和恐怖。
而屋内很寂静,四个人都仿佛等待拉幕的演员一样,静静地待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屏息凝神,一言不发。墙角结着落满灰的蜘蛛网。干冷的空气悄无声息地爬上陈旧的木地板,迫使它发出开裂的劈啪声。
“好残酷啊。”莉狄亚突然开口,她倚在窗棂上,一直在望着外面,“我们的村庄也有过瘟疫,昨天还围坐在一起吃饭的一家人,转天就全被掩埋在村外了。”
莱涅沉默地望着她。她的视线飘忽不定地掠过他的,又停留在亚瑟身上。他望着她的神情有几分苦涩。“那时我就想,假如对每件事都要问为什么,毫无疑问是自我毁灭。”最后她说,又转向窗外,不再看任何人。
天边终于出现了黄昏的迹象。云渐渐地散开了,变得透明和澄澈,被庄严的灰蓝色浸染,向层层叠叠的屋顶压下来。在这种时刻,世界慨然出现的安详,不由让人感到心惊胆战。
入夜,他们小心翼翼地走进了黑黢黢的巷子,顺着泥泞中的车辙印走,因为它通向城外。鞋踏在碎石子上的喀喀声在深夜里传得很远,使这里更显得像一座空城。有的房子就大敞着门,露出幽深莫测的内部。借助星光才使他们不致于陷入黑暗。因此,当一座每扇窗户都透出通明火光的大房子挡住去路时,他们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后来亚瑟才认出这是拿显贵宅邸改作的救济院。
与此同时,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蹒跚着从台阶上走下来,身体挺直,但步伐僵硬疲惫。墙上的火柱照亮了他憔悴的脸。
“阿尔伯特?汉莱因……”
阿尔伯特抬起头,眨了眨眼,花了很久才认出这个站在不远处、裹在披风里的身影是谁。也许是劳累和困顿,他没有表现出太惊讶的模样。
“你居然还留在这儿。”他嘶哑地笑了笑,“不错的地方,是吧?不过,看来不讨你的喜欢。”
“那些血跟你有关系吗?”莉狄亚上前一步,尖锐地问道。
“什么血?……啊,那些疯子干的好事。”他瞥了她一眼,耸耸肩,“似乎现在这儿的一切坏事都要归罪于我。不过,好像人们怎么都忘不了你。”
他挑衅地望了亚瑟一眼,对后者的无动于衷感到有些失望。“看来你不再依赖这个了?真可惜,” 他的手在空中划了个圈,“多奇妙啊,这个时候,这个城市。像你这样强大的人,只要你想,就会成为救世主。这种时候遍地都能冒出大大小小的国王。只要你站到街上,疾声一呼,就会有人聚拢到你脚下,请你带领他们!也许你有更聪明的主意,嗯?你为什么不这样做?因为害怕?”
莉狄亚咬着牙,怒气冲冲,莱涅沉默着,轻轻抬手制止了她。“哦,你也一样,莱涅主教。”阿尔伯特指了指门里,“你们应该进去,握住他们的手,说出你的名字,让他们相信自己会幸福和光荣地走,说不定会有一两件神迹呢。”
“我制造不了神迹。你也制造不了,阿尔伯特。”亚瑟平静地说,“因为你害怕它。”
阿尔伯特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然后他伸出手,摸了摸苍白的前额。“当第一个人死在我面前,我很害怕,这是真的。这毕竟是瘟疫啊。谁都不免担心它是不是神意,不是吗?”他盯着亚瑟的眼睛,艰难地笑了笑,“可是后来,我再也不怕了。它让我明白了一件事:至少,我将可以说我是死在上帝的手里,而不是人的手里。”
他已经预料到自己会输掉战争了。兰德克暗暗地想。
落在永生神的手里,是可怕的――亚瑟喃喃着说――你疯了,阿尔伯特。
“我很清醒。”他缓慢地摇摇头,“我已经决定了……”
他说着,突然瞪起眼睛,自己中断了。他们狐疑地回头一望,五六个裹着黑衣的身影,正在阴影里打量着他们,像在死尸上空集结盘旋的秃鹫。“这是那个骗子阿尔伯特。”有一个人嘶嘶地说。他们并没认出其他人。当他们靠近时,从身上飘来阵阵脓血的恶臭。“就是你们……”阿尔伯特脱口而出。
“别碰他们!!”莉狄亚大叫一声,“兰德克!”
阿尔伯特感到眼前一阵缭乱,眨眼之间,几乎就要碰到他的黑衣人便躺在地上发出死前的呻吟。莉狄亚和兰德克握着剑,对着剩下的两个人。他们靠近了,露出的是粗野而平凡的脸,是每天都会在埃默巴赫擦肩而过的脸,熟悉得仿佛立刻叫得出名字,也似乎从未谋面;这样的人本会在烈日下默默地赶着马车,会在酒馆大笑着抹去脸上的啤酒沫,会在瞻礼游行时摸圣母像的金带子。而现在,他们将自己裹在腐臭的外袍里,手上沾着凝固的血。
“干出这种事,你们就不怕自己死掉么?”兰德克喘着粗气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