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的泪水模糊了他眼中的世界。那时候,亚瑟的脑海里浮现出很多的面孔,包括一些他以为已经遗忘的脸,就像一个漫长的黑暗走廊里映出来的发亮的画像一样。这走廊一望无际找不到尽头,他只是向着离他最近的那片湖水绿色的光泽低下头去。他的嘴唇紧紧地贴住了他的,他们深深地吻着,互相抓紧了手指,好像这就是世界仅留给他们的、所有的希望。
莱涅颤抖着伸出手试图解开自己的纽扣;“不――不。”亚瑟把手指按在他苍白的嘴唇上,“让我来。”他以很小的幅度跨骑到他身体上。他放弃了任何抵抗,眯起眼睛,感觉着他的手轻轻地在胸口上游移。“你心跳得很厉害。,”亚瑟想这么说,但还是忍住了,将它隐没在嘴唇里。
他的身体还很冰冷,但是逐渐在温热起来。亚瑟轻轻地压着他,为了不碰到他肩上的伤口。莱涅靠着他,把头深深地埋在他的颈窝里,亚瑟分辨不出他发出的压抑着的声音是呻吟还是啜泣。他抚摩着他湿润的背脊,他太瘦了,凸起的肩胛骨在他的手掌下面抽动着,那一场折磨留下的伤痕还隐约可见。他的手指拂过那里,莱涅就颤抖起来。对不起,维尔纳,当时你一定很痛。亚瑟痛苦地喃喃着。莱涅紧紧地抱着他,摇摇头:“不……直到现在。我每想起你一次,血就会再流一次。”
他定睛看着他的脸,在黯淡的烛光里他很模糊,声音都那么缥缈不定。“别再谴责我了,我的重负还不够吗?”他低低地在他耳边重复着,伸出手,手指蹭着他的额角,睫毛,翕动的眼帘,直到嘴唇。手指的触感告诉他,那断断续续重复的是自己的名字,真正的名字。他低下头去,把它接纳进自己的体内。他轻轻地吻着他,互相吮咬着,舌尖交缠。
起初的一切都是小心翼翼的,节奏轻缓而有节制。而当他们终于彼此打开紧闭很久的灵魂时,身体也随着敞开了,变得失控而滚烫。他们彼此贪婪地索求着,好像几个世纪没有啜饮的人在饥渴地舔舐着溪水,清甜满溢。莱涅的手指埋进了他深红色的凌乱发丝里,滑到他起伏的背上,犹豫似地颤抖,就像努力摸索着什么又害怕它突然消失一样。他一点一点地进入他,身体交合的冲击和狂热快要让他晕眩。他感觉沉入了大海的深处,巨大的潮水托举着他们,然而最初的嘈音已经变成了和谐,被最深沉广阔的泪水容纳着,既不源于悲伤,也不源于痛苦。当他们达到高潮时不知是谁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流泻出来。
他们谁都不再考虑时间,过去,未来;思想,理智,仇恨,愤怒,困苦,全都融合在爱里面,在他们从未真正体验过的爱里面,在那一瞬间他们合为不可分割的整体,他们的存在盈满了整个世界。在那一瞬间他们原谅了彼此的灵魂。
外面的雨变成了雪,嘈杂的水声消失了,雪片安静地飘落下来,纷纷扬扬的好像在发着光。
城堡在经历了漫长的狂欢之后,终于恢复了平静,疲倦地沉沉睡去。兰德克举着风灯穿过走廊,把门在身后紧紧地关上。莉狄亚仍然抱着膝盖坐在宽大的窗台上,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他把灯放在脚下,挨着她站在窗帘边。“没有任何他的迹象。”他考虑了一会儿才继续说,“莱涅主教也失踪了……没人说得清最后一次看见他是什么时候。”他的心怦怦跳着,他很清楚,假如他们今晚不出现,那就再也无法回来了。
“你为什么可以这么平静?”莉狄亚突然头也不回地问。
兰德克没有回答。忽然他撩开窗帘,用轻快得多的语调说:“下雪了。”
“这场雪能积得很厚,这样明天早晨会很美。”
全然白色的世界,掩埋了所有的污秽,就好像新创造出了一个世界一样。
“莉狄亚。”兰德克突然轻柔地开口,“你就原谅他们吧。”
“我不能……”她把脸埋在手心里,“不,应该说,我不敢原谅他们……我爱爸爸妈妈,还有卡塔琳娜,假如我原谅了,那他们怎么办?――就好像这种爱是假的一样……”
兰德克在她身边坐下,沉吟片刻,用发干的声音说:“你会这么想,是因为你也爱他,不是吗?”
她抬眼看看他,抹了抹眼角,潮红的眼睛里头一次有了类似笑意的东西:“不,不是你想的那种爱。”
“不论是哪种爱,”兰德克最后叹了口气,“它令你活下去了,并且有了原谅他们的可能吧。”
莉狄亚把脸转过去,倚在窗棂上望着发亮的天空,不置可否。这时她的脸显得很沉静,很平和,看起来像她这个年龄的所有女孩一样。因此,你也可能继续爱别人吧。兰德克把这句话默默咽下去,他知道他不必再说类似的话了。
天边已经出现了一抹熹微的晨光。红彤彤的炉火让屋子显得很温暖。莱涅从难以言喻的疲惫中睁开眼睛,在朦胧的视野里,他看到亚瑟背对着他坐在床沿,一动不动。他的心脏抽动了一下,反射性地去握住了他的手腕。亚瑟有些疑惑地回过头,看到了他眼里闪烁的恐惧。他明白他在担心什么,于是挨近他,嘴唇轻轻贴在他额角上。
“放心吧。”他微笑着说,“我不会走的。”
莱涅紧紧地环住了他,把下颌抵在他的肩头。他们的身体重新陷进柔软的毛毯里去。“答应我,你要走,也必须让我知道。”他喃喃着说,“否则我会一直强迫自己找你的,永远地找下去。”
“我知道。”亚瑟嘴角泛起一丝笑意,“我不会再做这种愚蠢的尝试了。”
他们都睁着眼睛,静静地听着壁炉里噼啪的响声。
“我做了个梦,”亚瑟犹豫着开口,“太真实了,似乎我确实刚才去过那儿似的。”
“一个长满白花的墓地,是吗?”莱涅望着昏暗的天花板,轻声问。
亚瑟定定地看了看他。“是的……你知道。”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站在他们中间。站在埋葬他们的泥土上。我不由自主地向他们说话,但是没有回音,什么都没有。我不敢想他们现在究竟在哪儿,甚至我说什么,他们都可能听不见。我感到害怕。如果有复活的那一天,我该怎么面对他们呢?就算他们对我微笑,那我能原谅我自己吗?”
莱涅张了张嘴唇,但没有说话。他问出了和自己相同的问题。当他和他一样站在静谧的墓地上,当死亡和他的一切罪行像阴影一般缠绕住他时,他甚至能感觉到死者在地下瑟瑟发抖,骨骼和骨骼相互撞击。然后亚瑟的声音又断断续续地传进脑海:“那时候,我想,要是我所相信的一切真的错了怎么办?我所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满足我自己吗?”
莱涅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感觉得出他的颤抖,他紧紧地箍住自己,快要令他疼痛起来。“我不知道……”他闭上眼睛,“我再也不下任何判断了。”
原来他们彼此追逐了这么久,就是为了得出这个结论吗?
但是很奇怪,茫然无措并没有让他产生预想的恐惧和绝望。在万籁俱寂的,满是残骸和灰烬的大地之下――他渐渐觉得,似乎隐藏着一个尚未被任何人察觉、然而将令人欣慰的世界,超越了所有的想象和期待。有一天它会展示出它的面孔,给所有那些疲惫至极、遍体鳞伤的人看。他也无法解释这种莫名的希望是从哪里来的。也许是从木柴燃烧的细微声响,飘然降下的雪片,紧贴着他的温热触感……从这些倏忽即逝的东西中产生的,而他从未觉得它们像现在这样真实。
“你不必现在想这些……”他最后轻声说,“如果你找到答案,就告诉我……如果没有,也不要紧。”
亚瑟静静地拥抱住他,然后他们长长地吻着,这吻有些苦涩,狂热,毫无理智,使他们无法呼吸,但谁都不愿结束。他想着,也许一直以来,他等待的就是这样一句话。
第八章
假如我看不到这结局,就由你来看;假如你也看不到,就由世界来看。但是记住,我必再来。
阿尔伯特张开手指,眼看着那张皱巴巴的的纸从自己的指缝间滑下。那些墨迹凌乱不堪,显然是匆匆写就的,而且被雨水和血渍染得污迹斑斑。
“这是什么?”
克勒脸色发青,几乎是冲着他吼出来的,“这是什么?你看你自己做了什么?阿尔伯特?汉莱因!我早劝过你不要这么干,何况你失败了!
阿尔伯特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瞥了他一眼。“冷静点,克勒。”他劝慰似的说,“事情并没有失控。”
“你在开玩笑吗?现在你想怎么办?”
阿尔伯特弯下腰,把那张纸捡起来推到他面前。“把这个印出来。用最好的印刷机,要快。让人人都看见,一字不漏。”他长出了一口气,“这是一封遗书。他太了不起了,在危难之际还能冷静地留下这样的东西。”
克勒瞪大了眼睛:“你居然……他会来揭发这一切的……
“我说过,法维拉已经死了。死人回来有什么用?”阿尔伯特慢慢地说着,每一个词都像断然的宣判,“新信仰里没有圣徒,不过法维拉是最后一个圣徒。”
“你会下地狱的,阿尔伯特。”克勒颤声说,“这是不折不扣的魔鬼的行径,你从一开始就想把这个城市变成你自己的……”
阿尔伯特沉默地望着他。克勒在这目光里噤声了;那仍是一副冷冷的面孔,既不慌乱也不存在罪咎感,还带着些微怜悯。“您说这话不觉得羞耻吗?”他像对老朋友耳语那样探出身子,压低了声音,语气很淡,“从年轻时起,您就一直在渴望一个全新的公正的时代,遗憾的是您仍被陈旧的规则箍着。幸好有我们这些人,替您干了您不敢干的事情,承担您不敢承担的赌注。每一次您眼中首先闪现的可都是期待呀。现在好不容易享受成果的机会来了,您却反过来指责我?”
克勒哑口无言。他没有发疯,他非常冷静。一切都是以一种清醒的狂热进行的。这个年轻人如此相信自己,无比坚信。
“你说得对,这一切的确是我想要的。”克勒垮了下来,用微弱的声音说着,“但我从没想过是以这种方式……”
“我知道,这不全是您的错。”阿尔伯特宽容地微笑着,双手搁在克勒的肩头,“我们才刚刚开始。您需要我。我们终于可以毫无阻碍地开始了。”
“可是你呢?阿尔伯特。你做这一切,只是为了胜过卡尔洛夫而已……”
克勒翕动着嘴唇,似乎只是无意识地咕哝着。他没注意到阿尔伯特松开了他,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