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1 / 1)

莱涅默默地退回到安静的角落,把十字架、戒指、腰带和法衣全都解了下来,就这么把它们抛在地上不再理会。然后他随手抓起一件深灰的羊毛大氅,走进了外面的黑暗。

他蹒跚着从人群中穿过去,不时有踉踉跄跄的人撞到他的肩头。没人在乎他,在雨幕中每个人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脸,然而这都无所谓,他们面对面地大笑着,向着任何一个看清看不清的身影大笑,向着四处流淌的空气大笑。莱涅也微笑了,在黑暗中展开没人看得见的微笑。

他想,世界的尽头原来是这么的喧闹,旷野原来是可以在任何地方把人吞噬的。

“我很抱歉,让各位等这一刻等了很久。”亚瑟挺直身体,冷冷地面对包围他的陌生人,“可你们不觉得这太愚蠢了吗?指使你们的人该怎么编出一个完美的谎言呢?”

又一个惊雷响彻了屋子的每个角落。谎言这个词被直面劈来的寒光切断了,他猛一闪身,剑刃结结实实地砍进橡木桌面里。

“愚蠢的是你!”那人吼叫着,猛一抬胳臂,亚瑟来不及作出反应,就被他掀翻的桌子打得一个趔趄,撞了在窗棂上。他在剧痛之际唯一能做的,就是紧握配剑,猛地全力一刺。耳边立刻传来了一声闷哼,温热的血溅在他的脸上和手上。他剧烈地咳嗽,在混乱的视野暂时恢复清晰时,只看到一个人横躺在脚下,而同伴的死使其他人充血的眼里更充斥了杀戮的狂热。

这就是你的临终祷告!

脑海里回响着无数得意洋洋的笑声,世界在他眼中上下摇晃起来。他艰难地喘着气,突然扬起手,将剑远远地一抛。在对方一怔的瞬间,他对准眼前晃动的人影狠命一踢桌沿,然后抄起烛台砸破了身后的窗棂和玻璃。

在一阵倒抽冷气的声音里,他几乎就是以仰倒的姿势,擦着断裂的木框纵身一跃。密集的雨水随之溅了进来,伴随着碎玻璃,以及飞散在空气中的鲜红血滴。

他们难以置信地探出身,从摇摇欲坠的窗框间向下张望。然而除了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除了倾盆的雨声,什么都听不见。他们的猎物似乎跳进了一个深渊。

当兰德克和莉狄亚撞开紧锁的房门时,眼前的景象让他们目瞪口呆。不,这屋子里空无一人,一片狼藉。雨水冲刷着破碎的窗子,到处都是锋利的碎玻璃和木片,不过无法掩藏地上的斑斑血迹。

亚瑟果然曾经在这里。果然他们都太天真了。这座城堡里流过多少血,在阴影交错的楼梯之间,在幽深的树林里面?仅凭一两人的谨慎,就能逃脱必然的厄运吗?在一切都濒临失控的这一晚,一两个人的神秘死亡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天哪……亚瑟,亚瑟……”莉狄亚伏下身,双手按在碎片上,兰德克用尽全力才把她拉起来。

“他们就在等着……等着他独处的时候……”她咬着牙,发出不成调的哭声,“我发誓不叫他孤单一人的!”

“这不能说明什么,莉狄亚,不能。”兰德克摩挲着她纤瘦的肩头轻声细语,然而语气肯定地说,“我们没看见任何东西,他很可能还……活着。你得相信他。”他转过头去,望着黑沉沉的天空。“你知道吗……我觉得他现在也不会是孤单的。你要相信――相信一切都会变好的……”

骗子!

叛徒!

如今你居然想抽身而退?你许诺的东西在哪里?

你一直在犯罪,而你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大的罪行了!

――不是我!!!

他肯定在一瞬间失去了意识,但冰冷的雨水不断浇在他身上,让他一下子又苏醒过来。他睁开眼睛,水很快便模糊了他的视野,头顶的一片灯火辉煌,看起来仅是一块块巨大而黯淡的光斑。水呛进了他的鼻子和喉咙,他挣扎着侧过身,断断续续地咳嗽和干呕。

他摔在一片结实的灌木丛上。手脚冷得麻木,然而还可以动。他站到了平地上。脑中一片空白,但陆陆续续有狂笑和喧闹声灌了进来。数不清的火把摇曳着,涌到了越来越远的旷野。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在庆祝什么?某些东西的胜利。某些东西的死亡。他的双脚在无意识地迈动着,把他带得更远。他该加入吗?这莫非是一场梦,将他脑中早已织就的幻想抽出来,全都涂抹在世界的黑幕上?

然而世界冷漠地回答过他了,就在刚才。世界反倒把他远远地抛弃掉了。

他一直走着,跌跌撞撞地走着,他从那些漂浮的火光旁边经过,从像幽灵一样游荡着歌唱着的身影旁边经过。他们根本就不是任何人,每个幽灵都没有面孔,认不出他也认不出自己。他觉得脚下积蓄的水在不断地上升,上升,直到吞没他的意识,使他也能成为那些幽灵的一部分。

“来吧!”他仰起脸,向黑压压的天空大喊。雨滴像鞭子一样重重打在他的身上。

一张微笑的脸孔由远及近,清清楚楚地跃进他的视野,如同一只手抹去了他意识里所有混沌的雾。在看清了他的面孔后,这笑脸便凝固了,停滞不前了。他们面对面地站着,彼此相望。这时他们才发现,他们离城堡和游行的人群都很远了。

亚瑟伸出手,难以置信地触摸他湿漉漉的脸颊。莱涅握住他的手,引导着他的手指让他摩挲着,额角,腮边,脖颈――并且用另一只手按住他脸上纵横的泪痕。亚瑟这才发觉,原来自己泪流满面了。不过在前一刻,他就已经用尽全力紧紧抱住他。

――In omnibus requiem quaesivi. (Ecclesiasticus 24, 11)

“我曾在万物之中寻找安宁。”(《德训篇》24:11)

第七章

“你受伤了?”莱涅捧起他的手。

“只是擦伤,”亚瑟回答,当他看到自己的手时怔住了,暗红色的血正混着雨水往下滴落,触目惊心。“不,这不是我的……”他低低地说。莱涅凝视着他,默默地点了点头,这个细微的动作却使他得以不说出那个词。

我刚刚杀了人。

他们两人沿着河边的道路,相互扶携着,踩着湿漉漉的苔藓和泥泞,走了很长时间。在看得见市镇的点点灯火时他们找到了一家小旅店。莱涅把羊毛大氅披在亚瑟身上遮掩他的血迹。在这个不太平的时候,只要付下足够的金币,谁都不会多嘴过问来路不明的旅客。

房间的地板很陈旧,踩上去咯吱作响。壁炉的火燃得很旺,他们把浸透水而沉重的外衣脱下来,搭在炉架上。湿漉漉的羊毛袍子被烘烤着,冒出了白色的水汽,滋滋作响。旅店仆人事先在桌子上摆好了水罐和食物:一大块硬硬的黑面包、洋葱和热气腾腾的汤,在寒冷的雨夜,对于疲惫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一场盛宴了。但是他们谁都没有胃口吃下去。

亚瑟把撕破的衬衫脱下,一些擦伤的细长伤口露了出来。他用毛巾蘸着水擦拭它们。莱涅就这么望着他。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牵引着结实的肌肉,在炉火的映照下,皮肤上的小水珠闪着近乎金色的光泽。

他多久没这么近地凝视过他的身体了?

亚瑟回头望了他一眼,眼底里也是同一种光泽,眼珠的黑色这时候显得更深了。莱涅垂下了眼睛。他们之间的这种注视把他带进了某些回忆里,而那是他现在不愿去想的回忆。他站了起来,从亚瑟手里拿过毛巾。他的动作很谨慎,小心翼翼地蹭着他背上微微渗血的伤口。每一次之后,他都用指尖轻轻地滑过那里。亚瑟咬着嘴唇,暗暗地握紧了双手。忽然,莱涅把毛巾递到他眼前,他因此愣了愣。

“擦干净。”他说,“把别人的血擦干净。”

亚瑟转过头正视他,那一瞬间莱涅的表情是他熟悉的,冷冷的带着责备的面孔。他一言不发地接过来,揩着已经并不存在的血迹。“那时我不在场的原因,你已经知道了吧。”他淡淡地开口。

“埃默巴赫的人干的?”

“是的。”他沉默了片刻,“你想嘲笑,就嘲笑吧。”

“我有必要嘲笑吗?”莱涅看着他回答,“我早就明白,以你的骄傲,迟早会有这样的结果,……”

他停了下来,因为亚瑟正以十分怪异的眼神盯着他的左肩。他低头去看,被刺的旧伤又流血了,从潮湿的绷带下渗出暗红的痕迹。

“这不是第一次了,没有事。”他捂住那里,很快地说。亚瑟叹了一口气,掰开他的手,拆掉绷带仔细察看他的伤口。当莱涅察觉出他要把他按在床上时,顿时慌张了起来,“不,我――”

“这样的天气你会疼得更厉害的。”亚瑟压着他,以毋庸置疑的口吻说。莱涅不再说话了,闭上眼睛顺从地让他缠上干燥的绷带。然后亚瑟很自然地抚摸着他暴露在空气中的肩膀。他很快发觉他的举动里包含着更多的意味,于是下意识地侧过头去,把发烫的脸贴在枕头上。“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他听见亚瑟叹了口气,“你从不懂得照顾好自己。”

这话让莱涅怔住了。等他发现时,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溢了出来。

他们挨得很近,对话也那么相似;就像回到多年以前,回到那个狭小冷冽的修道院房间里,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假如这样想象,就能忘却一切的话;假如闭上眼睛,就能迫使自己这么相信的话!……

“我――”莱涅掩着脸,喑哑的声音从指缝间透出来,“我对你撒了谎……我说没必要嘲笑你,只是因为我没资格了,再也没了――我……跟你一样地……”

他感到亚瑟的手指插进他的头发,于是睁开眼睛看着他。“我们都失去了……”他轻轻地说,声音仿佛从很远处传来似的,“因此,我只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