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1 / 1)

院子里到处是残雪,高大的山毛榉枝子结满银霜,在晨光里微微透出粉红色。莱涅在楼梯拐角听到一阵特有的拖沓声,他很熟悉,这是根特?施林夫。他抱着一摞书,鼻尖冻得通红,好像才从外面回来。

“早上好,维尔纳,”他笑了笑,“你看到亚瑟没有?”

“还早得很啊。” 现在提到这个名字,莱涅有种莫名的尴尬,“我想他还在睡吧。”他无意间扫过施林夫怀里的书,突然从阿奎那的《神学大全》中抽出一张油印纸来。

“这是什么?”他故作镇静地问,视线从纸的边沿盯着他的朋友。

施林夫随手把那些书搁在楼梯平台上,严肃地回答:“你应该知道。关于约翰?威克利夫的。”

“我知道是约翰?威克利夫。我问的是为什么你会有这个。――你是为这个来找亚瑟吗?”

“你知道了?”施林夫瞧着他,眼睛里已经有些许的敌意,“是传单。刚刚印好的,最新的古腾堡印刷机。”

莱涅深深吸了一口气。“根特,听我说,你们不是在做游戏,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难道你不认为威克利夫讲的是真理吗?”施林夫执拗地说,“英国教会没理由判决他的学说是异端。”

“上帝啊!这不是异端学说的问题!”莱涅摊开双手,情急之下嚷了出来,“而是――瞧瞧你们在干什么!整个城市都要被你们煽动起来!”

“我一直以为你站在亚瑟一边,维尔纳。”施林夫皱起眉看着他,根本不理会他所说的,“谁都知道你们无时无刻不在一起。”

他愣住了,结结巴巴地接道:“不是的……他根本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他错了,你们都错了……”

他突兀地向他伸出手,冷冷地。“很抱歉,我没有时间对你解释。请把传单还给我,它很重要。”

莱涅叹息着,把它交到他手上。“根特,这是我作为朋友对你的忠告。我只能说这么多了。想想吧,亚瑟真的需要你们吗?”

施林夫厌烦地做了一个手势,作为结束讨论的标志。他重新抱起书,耸耸肩说:“无论怎样,在我看来,亚瑟其实是不需要你的。”

第六章

莱涅头一次如此认真地观察所有的学生。他们曾经是如此的团结一致,也许来自不同的阶层和家族,但是他相信是天主的召叫使他们聚集在这个屋顶下面的。多少年来,他们彼此都是朋友;不仅如此,他们应该是、也必须是同生共死的兄弟,分享着同一个誓言和使命,来自于同一个古老、威严、充满秩序的世界的使命。在某一天,他们会从这个屋顶下走出来,被派遣到每一个角落,承担维护这个世界古老传统的责任,接受世人的敬畏和遵从;但想必谁的心底,都会留存着他们整个黄金时代的无可替代的情谊。

但现在他难以维持这个想法了。不知从何时开始,反驳神父和教授的人越来越多,用各种刁钻古怪的问题使他们难堪或恼怒,因为他们从没考虑过它;作弥撒时他们敷衍地唱着经文,心不在焉;这一切都不需亚瑟本人带领了。他种下了一棵树,现在它已经枝叶繁茂,不必依赖人为的浇灌。同时他还注意到,就连这份友情本身,也脆弱得不堪一击。有相当一些人开始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仿佛他才是闯进他们世界的异己。他的态度、他与亚瑟的亲密令他们反感。而亚瑟仍然我行我素,只是更为谨慎,无法再叫他不信任的人探知任何风声了。

那个寒冷的夜晚就像从没存在过一样。

漫长的冬天结束了,连同着秘密一起埋在冰雪下面,又悄无声息地融化掉。在1517年的复活节后,他们的生活忽然变得闲适下来。五月的时候,缠满围墙的常春藤叶子又开始郁郁葱葱,整个海德堡的空气里都弥漫着桃金娘的香气。

莱涅在草坪上看见亚瑟在庭院里跟一个中年男子交谈着。后者他三天前才认识,一个途经海德堡的访问学者,曾对他们发表了一场规模不大、微妙适度的演说。亚瑟察觉了他的靠近,转过身笑着招招手。

“想必这位你已经认识了,”他说,“弗罗温,他就是我跟您提起的维尔纳?冯?莱涅。”

“幸会。”弗罗温微笑着跟他握手。他朴素的衣着和谦逊的态度使他更像一名乡村教士而不是学者,“亚瑟跟我提起过您。”

“你们早就认识吗?”莱涅惊讶地问。

“噢,算不上很久。”亚瑟笑嘻嘻地说,“事实上刚才我们正在讨论一次旅行。去美因茨――弗罗温已经是阿尔布莱希特大主教宫廷的秘书了。”

“而且我的表弟乌尔里希也很希望见你一面。”访问学者补充说。

“要离开多久?”莱涅急忙问。

“我们已经得到执事长的许可了,不会太久的。但最重要的是,”亚瑟微微一笑,“我希望你也一起去。呼吸美因茨的新鲜空气。”

莱涅并没有喋喋不休地追问,亚瑟是在哪里、什么时候认识的这些学者;也不愿再深究,他前往美因茨究竟出于什么目的。当他回头审视这段记忆的时候,发现他或许是在努力争分夺秒,以求和亚瑟共处的时间能够长一些。他们跟随着弗罗温,一路上骑着快马,沿着莱茵河的流向,飞驰过曼海姆和沃尔姆斯长满青草的高地,沿途的风景美不胜收,高大的灰褐色城堡隐没在壮丽的森林里在身后退去,田沟和农舍的篱笆上挂满了青绿色的葡萄,隐约看得见在其中躬身劳作的人影。温暖的风夹杂着野雏菊的清香扑在他们脸上。这时他们的心灵还非常年轻张扬,可以无所顾忌地大笑,把一切隐藏的秘密抛在脑后。那段短暂的旅程是如此愉快,愉快到令人无法想象将要发生的事情。

在莱茵河和美因河交汇的河谷地带就是美因茨,普法尔茨省最大的城市之一。它的领主是美因茨大主教,同样是七位选帝侯之一,来自显赫的勃兰登堡家族的年轻继承人。他的城堡也许用宫殿来形容更为恰当,在一片静谧森林的掩映中,那座具有浓郁日耳曼风格的砖红色建筑显眼地矗立在山坡上,连绵成一片,炫耀着主人的威严和地位。但深入这块领地时,他们就发现,环绕着城堡的庭园经过精心的修整和建造,树木葱郁,花香满径,这跟日耳曼贵族那种简单的粗犷完全不同,反而更接近那些意大利人的充满享乐的生活方式。

“真不愧是勃兰登堡家族。”亚瑟望着城堡,耸耸肩,“不是选帝侯就是大主教。不然就身兼这两种。真想知道他花了多少金币保住这个位置,向德意志的所有教区发号施令。”

“你也这么想吗?听说阿尔布莱希特被任命的时候,只有24岁。”弗罗温接道。

莱涅若有所思地低着头,突然开口说:“我不认为一个如此年轻的人能够胜任这么重要的职位。除非他确实格外能干……”

“或者野心十足,是吧?”亚瑟探着身子,端详他的表情,“假如你拥有这样的机会,会比他更出色么?那时你就可以利用权力任意往来了――如何?是享受奢侈的生活?还是按你的愿望,消灭你所不满的肮脏交易和滥用职权,来彰显使徒的美德呢?”他夸张地说着,并且按着胸口深深地一鞠躬,“您认为呢?莱涅主教阁下。”

莱涅被他的动作引得大笑起来。“开玩笑,亚瑟!就算被授予神职,我也没想过能当上主教。”他抬头望着宏伟的石砌建筑,“对我来说太遥远了。我要那个位子有什么用呢?”

“难道你就没有任何野心?服从一个学识和品德都不如自己的人,你甘心吗?”

“我不清楚你想说什么,”莱涅皱起了眉头,严肃地看着他,“但是我敢保证,如果拥有那样的机会……”

突然一连串呼喊从远处传来,过于高亢和兴奋,打断了他们的对话。那是一个年轻男人,朝他们这里奔跑过来。“弗罗温!我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到了!”他和弗罗温长得很像,但焦躁、易于激动的性格跟他又截然相反。

弗罗温拥抱了他,然后把他介绍给他们:“他就是我的表弟,乌尔里希?冯?胡滕。这段时间他留在美因茨,要我设法给他在大主教那里谋了个职位。”

胡滕的反应无比直率,粗声粗气地抱怨道:“别开玩笑!我怎么会心甘情愿给他当差!每天要忍受城堡里的霉味和喧哗,还要定期跑去农庄催缴租税,铠甲和马匹的钱可都是我自己出!现在只是迫不得已,但是我不会永远呆在这里的。”

亚瑟听着,在一边笑出了声:“当然不会,您不是非常习惯于从任何禁锢您理想的地方慨然离开吗?”

胡滕无比惊异地打量着这个年轻人,难以置信他就是亚瑟?卡尔洛夫。相对于自己早先的想象,他的外表几乎还像个孩子。但是胡滕不得不相信这就是他。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会这样说话了。

大主教宫廷的学者来自各处各地,为了彼此沟通都使用拉丁语交谈。他们并不因为寄身于选帝侯的门下就战战兢兢,宽敞华丽的大厅和蓝天下断壁残垣的废墟对他们来讲没有什么不同。亚瑟坐在他们中间,从外表到言谈都显得格外突出。他抛出一个尖锐的质问,然后不加以解释,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这块石头在水面激起一连串水花。在胡滕的眼中,他绝对拥有一个躁动不安的灵魂,这跟他自己很像。一个常常得不到所追求的理解和赞同的灵魂往往就会这样;但同时它会伴随着特有的凌驾一切的傲慢。它在他的身体里大喊,他所说出的一切,都不是由于他控制语言,而是那些语言本身在操纵他。但是他有分寸,只字未提他曾经在信中暗示的令人战栗的信条。

“你们在海德堡想干什么?”胡滕对他耳语道,特别用了“你们”这个字眼。

“我对你透露过吗?”亚瑟的视线在人们中间游移,周围很嘈杂,没有人注意他们私下的交谈,“这是一场变革,乌尔里希,”他的声音低沉下来,“谁也不能跻身其外的变革。”

“但是请允许我提醒你,现在这个时期太险恶,无论你想要什么,别执着过头,别太信任别人;当你发现事情超出自己的预料和控制时已经太晚了。”

“我明白,乌尔里希。你认为我是不谙世事的孩子吗?”他忽然站起来,抚平外袍的皱褶,径直朝外面走去。

“你去哪儿?”胡滕瞪大眼睛问。

“去散步。这不过是一场夸夸其谈、无关痛痒的聚会,我不想再多呆了。”

这里实在太大了,在庭院深入的地方,那些茂密的爬藤植物缠满了长廊的石头柱子,交错的根茎伸到了龟裂的砖石地面上,凌乱的状态近乎于无人打理。无论哪里都有照顾不到的地方。莱涅想着,但是这正好可以让他离那些喧嚣和争论远一些。突然他隐约听到了从某处树丛的后面,传出细碎的、悉悉索索的声响,似乎是女人断断续续的笑声,他马上意识到那边或许在进行着的事情,也许是那些胆大的仆佣,也许是张狂的贵族访客。他犹豫着,打算择道离开。不过正在此刻,秘密戏剧的女主角从树丛里冒出来了,从外表上看她显然是位贵妇人,不过头发和衣裙都凌乱不堪,她被人撞见并不过分羞赧,只是轻轻惊呼一声,瞪了他一眼便急急忙忙离开了。反而是莱涅对此毫无防备,倏地涨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