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伯点头去了,尹芝狐疑问道:“金创药?可是盛先生不在,又要给谁用,难道干爹也受伤了?”
尹家瑞闻言,心中一暖:“我还以为你满心满眼是那个姓盛的小子……昨日有人伤了腿,估摸着明日编帽子,还要再伤几个手指头。”
到了第二日,常婶除了带来荻草,亦带来盛怀初的消息。
他烧还发着,头却没那么烫了,伤口的红肿也消了不少,玉芳小姐每日给他打一剂消炎针,病情算是控制住了,只是人还未清醒过来。
这些话都是当着尹家瑞的面说的,此后常婶每隔一日便会往来老宅与小竹楼一次,起先还提两句盛怀初的近况,后来便缄口不言了。
尹芝趁着学编帽子的空隙问起,常嫂被追问了两三次只好道出实情:“小姐,先生不想你知道太多,那个人已经没有大碍了,你以后不要问我了……”
江朴自盛怀初失踪起,便懊恼不已,依着周汝林的话,在他们最后分开的地方四处查问,只隐约得知那日有人落水,至于是什么人,救起来没有,因事发时众人皆在看神驾,便杳无消息了。
他记得盛怀初一贯的嘱咐,没有声张,先是去督军府做了辞,将他留在那处的行李收拾回来,又和周汝林串通起来,开了医院报告,道是盛怀初得了会过人的咳嗽病,有客一律不见,有宴一律不赴,如此苦苦支撑,还是走漏了些风声。
杜乐镛与盛怀初在爱庐一叙之后,请他过府三两回,派去的人次次回来都是同个说辞,他渐渐起了疑。让人盯梢了江朴几日,见他总乔装出去,打听迎神赛会上落水的人,便猜到了七八分,这一次杜府的管家亲自上门,却只邀了江朴。
江朴去的时候,客堂里还坐着个清瘦的半大孩子,见了来人微点一点头,行事做派老成得很。
杜乐镛未让他久等,片刻就进了客堂,屏退了下人,那孩子先江朴一步站起身,恭敬道:“杜叔。”
杜乐镛捺捺手,示意他坐。见江朴一身西装,又与他握手,行了个西洋礼节:“江先生,我来与你介绍,这位是城南陈家绸缎庄的二公子,我看着长大的,那日迎神赛会上,他便是坐在神轿上的城隍爷。”
他说着转过头对着陈二公子:“当小神仙滋味如何?”
那孩子笑着点头:“多谢杜叔的安排,有趣得很。”
江朴一听到迎神赛会,便来了精神,犹豫着不好开口,只与那孩子客套一番。
杜乐镛看在眼中,佯作焦急,决定诈他一诈:“江先生,这都什么时候了,盛先生落水的事瞒着所有人,单枪匹马去找,那里能找得到,这位陈公子那日过桥的时候,见着有人落水了。”
江朴见他既然知晓盛怀初失踪一事,此刻也不再掩藏,问起陈二公子当日在神轿上的所见,被问的人因着杜乐镛的面子,自然知无不答。
江朴听完,又确认一番:“你说是那个姑娘先落的水……而后那个男人自己跳下河去的?”
陈二公子点点头:“本来还有两个人拖着那个男人,后来那两人也走了……我见那男人泅水去追船。”
江朴是信了的,尹芝一起失踪本就是事实,为了保险起见,又与那孩子核实了二人的衣着形貌,大差不离,看来此言不虚。
陈二公子说完,便退下了,杜乐镛留了江朴详谈:“江先生不必客气,我虽与盛先生只见过一面,却是投缘得很,他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必责无旁贷,助江先生一臂之力!”
江朴心想杜乐镛神通广大,且不论他用意为何,先将人找到要紧,便一拱手:“杜先生仗义之名,今日我是亲见了,那便多谢先生。”
杜乐镛哈哈笑起来:“不忙谢,找到了人再说,此事还是不宜声张的好。”
往横滨的船比去檀香山的多上许多,尹家瑞买了后日起航的船票,这日晚饭后,尹芝便回房收拾行李。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尹家瑞替她准备了一笔钱,让她需要什么,到了横滨再买。
尹芝望着空荡荡的行李箱,总觉得什么都不带,仿佛要和脚下这片土地断了个干净似的。便将这几日编的一顶草帽和那副不合脸的墨镜一起放了进去。
干爹说她去了那里定会便胖的,也许这墨镜到那时便合适了。
阖上箱子,心里更空落,从前便知道会走,真的要成行了,才明白去国离乡是个什么滋味。
??52. 缓带轻裘 · 曳舟
夜深了,虫鸣一片,半开的竹窗吱呀一声响,伴着什么东西噗咚落了水。
若不是仲夏的风,惊了歇在莲叶上的小青蛙,便是一只昏了头的笨鸟,撞上竹窗,掉了口中衔的食。
莹白的月光照在水面上,投到屋里来,清亮一片。尹芝望着帐顶,此刻睡意阑珊。
还好自己没有昏头,干爹永远是对的,他永远只会为自己好,明年这时候回想起来,一定连今晚的这点犹豫不舍通通忘了。
又是一声响,这回敲在地板上,尹芝掀开帐子,赤脚下床查看。地上一团湿淋淋的绸布,用细麻绳系住了,里面裹了块小石头,被人抛进窗来。
她弯腰捡了起来,麻绳那头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轻轻一拉,催她快去窗边,钓鱼似的。
尹芝蹑着脚步走过去,就着月色从半开的窗里望出去,一条破旧的小船,乍看仿佛荒废了很久,半身已划入竹楼下悬空的地方,只留个船头在外面,上面站了人,那人一身青灰色布衫布裤,衣裳太小,手脚都露了小半截在外,抬头起头来,脸上的笑意,如天真的半大孩子。
尹芝心一慌,陡然关上窗,是他,他的伤都好了么?他是怎么出来的,又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手上的绸布被麻绳抽了抽。尹芝定了定神,才又开窗,将那绸布和石块一起丢下去给他。
盛怀初抬手,稳稳接住,一径对她傻笑着,又突然抛回来给她,两人一个抛一个接,打哑谜一样,谁也不先说话。这样来来回回片刻,盛怀初先急了,动动嘴,看口型似是在说:下来。
隔壁房间先传来脚步声,紧接着窗被人推开了,尹家瑞朝她看过来,见尹芝浴了一身皎洁的月色,声音也温柔起来:“小芝,怎么还不睡。”
尹芝隔窗盯着尹家瑞的脸,余光瞥着那小船,等它最后一点尖儿也隐入竹楼下面,方摇头道:“睡不着,看看月亮。” 她说着引着尹家瑞的目光往天上去。
尹家瑞微微一笑:“别担心,后天去了横滨,一切都会好的。”
尹芝点点头,不敢多逗留:“我知道……今天月亮真圆,干爹……我去睡了。” 说完连忙关上窗。
沁凉的手覆上滚烫的脸,一颗心也跳个不停,一半是怕的,另一半不知是什么。她手上还握着那用绸布包裹的小石头,细麻绳的另一头也被人紧紧拉着。
尹家瑞往天上看看,这月亮还差一线才能称得上圆,又白又亮倒是真的,照得白日里深色的水面银箔一样,雪一样的荻花丛这会儿却成了暗色剪影,黑白颠倒,恍若梦境,他关上窗回了床上,不一会儿便真的入了梦乡。
尹芝立在窗前,等到尹家瑞房中没了半点声响,才又开了窗,麻绳那头已松了劲,轻轻一拉便全部扯了上来。
那个人悄无声息的来,又悄无声息地走了么?
一定是听说自己要去横滨了,恼她了。恼她又一次打算有恩不报,不辞而别。何况这一别,大概永远不会再见了。
尹芝默默地站了许久,心情已平复下来,人却不知不觉得出了房门,走到小竹楼连廊的一角,心想看着他划船离开也好。
可水面上白茫茫一片,哪里有船,若不是手中握着那绸缎包裹的石头和麻绳,真得相信只是一场迷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