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事,我都安排好了,你不用管……回屋去吧,雨大!”
尹芝不依,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犹犹豫豫开了口:“去上海那天,我送他……只送到上海的码头,我不下船,一定听常伯的话。”
尹家瑞闻言回过头来:“你不放心什么?”
尹芝被他一瞪,片刻结舌:“没有,不是不放心……”
“小芝,你忘了我是什么人,要他的命,什么时候都可以要,在这里,在上海一样,我答应你不杀他,就不会让他死在我的手上。”
尹芝被他诘问,软下声音,四处找借口:“我只是在这里无事可做……”
尹家瑞听她话里意思,还是要去的,心中无名火起:“你要出洋了,临行前陪着我,倒嫌无事可做了,小芝,看来这十几年,对你来说真是太漫长……你该早点说的。” 说完也不欲多留,抬脚便走。
尹芝不知道如何留下他,犹像小时候一样去抱他的臂膀,那臂膀却陡然抽走,她一个踉跄伏在墙上,小腿被一片断了的竹篾划开个口子,血慢慢往外涌着,一如不久前说出口的话,再难收回。
尹家瑞见她没再追上来,回过头去,原来已他的小丫头已坐在地上哭了起来。此刻由不得他不心软,三两步走到近前,才瞧见雪白的小腿上那道蜿蜒血痕,不知不觉盯着看了许久。
他是见惯了血的人,竟觉得无比触目,似一条细细小蛇,终于缠到心上。
尹芝见他回转了,反而作壁上观,静静看着自己的狼狈模样,愈发委屈,也不看他,泪珠子啪啪直掉,与檐外的天空一样,要下一场豪雨。
尹家瑞伸出手:“站得起来么?”
尹芝是站得起来的,但她摇摇头,被哄的孩子总能得偿所愿。
头顶传来一声叹息,听上去像父母对子女投降的前兆,她身子一轻,果真被抱了起来,于是顺势将乱蓬蓬的脑袋拱到他颈窝里去,声音还带着哭腔:“别再那样和我说话……”
尹家瑞慢慢往她房里走:“我怎样和你说话了?”
“说伤心的话。”
“小芝,” 他的下巴靠上她的发顶心,那味道还是如此熟悉:“那你要我怎样和你说话?”
“你总知道说什么会让我难过,别说就好。”
尹家瑞把她放在窗边的小榻上:“我当然知道,那你知不知道做什么事会让我难过?”
尹芝闻言一愣,榻前的人已走开几步,脸盆架上传来水声,和屋外淋漓大雨一样惹人心烦,不一会儿,一条叠得方方正正湿帕子被他递了来。
尹芝接过沁凉的帕子,绕着伤口擦去血痕,因心中没个答案,垂目不看他。
“小芝,你无论做什么,唯一桩会让我伤心……那就是让你自己过得不幸福,你明不明白?”
那血痕擦了,又有新的流出来,她低低唤了一声:“干爹……”
“我不许你亲近他,不是因为厌恶他,而是像他这样……像我这样,背着人命前行的人,都不能给你幸福,你懂不懂?”
尹芝吃了一惊,片刻后抬起头,想确认些什么,那道月白人影早跨过门槛,消失不见了。
这一日的争吵实在徒劳。
傍晚时候,盛怀初突然发起高烧,许是天气太热,那伤口有了炎症,病势凶险,若是强行送上船,估计难有命在。第二日,常伯来接人,只得空划了回去。
这病若不是病人自己的意志,便是天意,与片刻前那场豪雨一般,来得及时的很。
??51. 缓带轻裘 · 行囊
杏林堂的老大夫嘴角还挂着菜渣,跟着常伯,匆匆上了船。
与上次来的时候一样,除了这个伤员,小竹楼里不见其他人,也不知平日里有没有人照顾这人的生活起居。
老大夫探了额头,把了脉,又查看了伤口,最后忧心忡忡地摇起头来:“唔,这么烫……不妙啊,阿常,依我看最好带他去镇上,你若没地方安置他,就放他在医馆里,总有小学徒在,不缺人照看着的。”
常伯有些为难,这不是他能做的决定,拖延道:“老先生开了药给我,我在这里照顾着也是一样的。”
老大夫一抿嘴:“不单得彻夜有人照顾,这种急外伤若是有了炎症,洋医生的法子才有效,最好打盘尼西林针,可这针我是不会打的,镇上只有玉芳小姐学过,你要真的在乎这个人的死活,速速去请她来打针!”
常伯知道他不是玩笑,还要用这个人去换老余回来,无论如何也得将他活着运到南京去,万不能现在就死了。
“老先生也给我再开一副方子,我送你回去后,便去找玉芳小姐来给他打针,土法子洋法子一起用上。”
老大夫依言提笔,写了三两行突然停下:“你不会诓我的吧……不行,到时候你单用我这方子,把人拖死了,岂不是砸了我的招牌?”
常伯无奈:“不然这方子你开好了先收着,我去去就来。”
他从盛怀初的房间悄么声出来,进了隔壁的堂屋,掩上门:“先生,你看这个事……” 他今天来来回回地跑,一放低声音便哑了喉咙,干咳起来。
尹芝替他倒了杯茶,又往尹家瑞的杯子里添上水,执壶的皓腕在他眼前一晃,上面几道触目红痕,大概是她自己掐出来的。
“干爹……喝茶。”
从来都是自己伺候她,今日这没由来的殷勤,大概也与昨日那碗鸡汤一样,为的什么,一目了然。
“带他去镇上吧,安置在老宅里,今晚就去请玉芳来看,对外就说是你的远房侄儿……”
常伯得了尹家瑞的安排,点点头:“这样好……那针也不知道要打几回,去了镇上万一病情恶化了,也随时有医生。不过,若是请玉芳小姐来这里,也不是不好……”
尹家瑞抬头看了常伯一眼,他讪讪住了嘴。
尹芝看准时机:“干爹,我也可以……”
她甫一开口,尹家瑞便猜出了七八分,径直打断了,对着常伯道:“这些时日你和常哥儿两个将他看好了,无论如何不能叫他死了,但也时时盯着,别让他见着除了玉芳之外的任何人……这一阵有得你忙,不必往我这里跑,明日请常嫂住过来照看两天,陪陪小芝。”
言下之意,她是不能跟去老宅的。
他将尹芝的眉眼看在眼中,忐忑有,失落有,最后化作一片悠长的欣慰:“劳烦常伯和常大哥了,上回常婶还说要教我用荻草编帽子呢……”
尹家瑞见她今日乖得很,心情也好了起来,对着常伯道:“带着他快去吧……让常婶来的时候,带些金创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