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1 / 1)

秦王若有所思地,半晌后开了口:“竟然多出一个永嘉。”

裴清仍磕着头:“是微臣之错。”

他从来都对所有事运筹帷幄,不论是做官还是做郎中。人生二十余年,只有在这件事上,他的心悬起来落不到实处。

在两个男人各怀心思沉默许久之后,秦王先开了口。

“你之前说翻案后就回去做郎中,本王今日再问你一次,你还想回去么?”

裴清一愣。

“本王即位之后,可将永嘉下嫁与你。”

裴清的心颤了。

新帝登基,正是用人之际。秦王需要他,但他起初身入局中只为忠勤候府平反,不为名利钱权。如今,他只希求回去做个郎中,忙时救人、闲时农耕。

他清楚,自己若留京,断不能以忠勤候府后人的身份留着,只能仍旧是裴清。如此,便须将祁隐之事守口如瓶。即便如此,也会有杀身之祸。

因为他知道的东西太多了,秦王疑心极重,日后定会忌惮。

更何况,永嘉喜欢的是祁隐,不是他裴清。他若娶了她,此中弯绕太过,于二人都无益。

她是公主,本就该嫁与那些养尊处优、出身大家、只须吃喝玩乐不必操劳什么事的世家子弟,和美无忧地过一辈子。他只是出现在她情窦初开时的一场意外而已。

“臣不堪求娶公主。”默了半晌后,他道。

秦王没强求。

年底,永玄帝的身子不大好了。

除夕家宴,秦王里应外合起兵逼宫,永玄帝本就是苟延残喘之态,遭此事变惊极昏厥,太医院的太医使了浑身解数,皇帝却还是夜间气脉尽失而死。然而宫外并不知家宴上发生了什么,只知太子谋逆,秦王勤王护驾。

天边的两颗星落了,裴清站在城墙上,望着沸腾如滚水的皇宫,以及,灯烛长亮不灭的长明宫。

他不敢想她会有多伤心。

心蓦然一阵痉挛的痛,好似身体里住进了一个她。

刺骨的冷风吹来,伴着天色似是为此刻哀悼的一场惊雪,他恍然发现,自己竟在想她。他向自己解释,在宫中朝夕相处几月,他在此刻想到她、为她的心痛而痛,是人之常情。

永玄帝驾崩,秦王登基,是为隆顺帝。

祁隐祁太医御前失职、引咎辞官,回到钱塘故里,心中愧怍难忍,投钱塘江自尽。自此,祖籍钱塘的太医祁隐不存于世,而祖籍姑苏的翰林院侍讲学士裴清大病初愈,返京任职。

隆顺帝如约翻了案,复了忠勤候府清名,斩了司礼监掌印陆洪。

一切都尘埃落定,十八年前侯府那场冲天的大火终于灭了,余下一片灰烬。火星明灭里,爹、娘、祖父、他们......都该安息了。

裴清即将递辞呈时,听到了永嘉的消息。

年关落了大雪,天寒地冻,她病得很重。

他日日为她诊脉问安,知道她的身子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虚,虽不见什么病症,但平日略活动得多了,就觉得气血亏损无力。可若久久不动,身子也会每况愈下,尤其是到冬日,稍不注意经了一点儿寒,许就要病上好几日。

一个冬日,她的父皇、哥哥走了,她喜欢的人也走了。阴阳两隔,此生再不相见。

他心疼她,可于事无补。辞呈已经写好了,他该走了。

收拾行囊时,裴清翻到了一个紫檀竹节盒。

盒上落了灰,他许久没有拿出它。竹节盒里面是一只白净通透的羊脂玉簪,品质上佳、不可多得。永嘉当初将这支簪子送给他,说是他教她医术的谢礼。

他推拒说此物太过贵重,而且教她医术是身为太医院中人的分内之事。他一本正经地说完这些话,她变得有些不高兴,红唇扁了起来。在她嘟哝着下令之前,他躬了身,恭谨地接过了。

永嘉公主娇纵,但都只是在小事上。既是小事,娇纵一些也无妨。

他接过竹节盒,她忽地“哎”了一声跳下榻,衣裙拂动,捎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花香。

她掀开盒盖,小心翼翼地取出簪子,对着他笔划了半天,最后笑盈盈道:“祁太医,你先坐下,再将官帽摘一摘。”

他一惊:“臣不敢。”

她又扁了嘴。

他只好坐下,摘了官帽捧在手中,稍显局促。月若从内殿拿出了玉梳,永嘉接过梳子、挽了广袖,他才恍然反应过来她想要做什么。

她想亲手为他篦头。

他如被火燎了一般慌忙站起,躬身道:“殿下不可。”

她再一次扁了嘴,这一次他没服软。小事还有小事的分别,不能所有事都任由她娇纵,譬如这件事,怎么可以让她替他篦头?

她皱了秀眉,正声道:“本宫命你好好坐着就好好坐着。”声音很严肃,这是公主的口谕。

他不敢抗旨,只好无奈地坐下。

她的手拂起他的发丝,时常冰凉的指尖不经意触到他的耳廓,激起一阵忍着战栗的烫。伴着手上的动作,她的步摇微微晃动,珠玉相碰,轻轻的,好似世上只剩下他和她。

玉梳梳过青丝,轻柔、小心,有若观照一件无价之宝。

他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她给年年顺毛的情景,她的猫,一只黑白相间的狮子猫。

每每给它顺毛时,她会先摘下一贯戴着的护甲、戒指,连腕上的金银珠玉手串一并都摘了,方才温柔地抚着猫。年年总是舒服地打着呼噜。

他忽然有一些嫉妒它。

簪好了,她转到他身前,无意将手搭在他的肩上,看着他满意地点着头,像是欣赏自己的一幅墨宝。她欢快道:“我就知道,你戴玉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