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瑾儒自然能感觉到后面跟随的脚步,她蹙了蹙眉,停住脚步正要说点什么,突然一股巨大的冲力猛烈撞来,她身不由己地被推往路的内侧,趔趄了几步后滚落在地。后面同一时间响起了尖锐的刹车声,硬物摩擦之声,刺耳得像一把刀,狠狠地切裂了空气,霎那的死寂后是人们惊骇的尖叫。
方瑾儒手足发冷地转过身,一股森森寒气从心底升起,整个天地突然空寂下来。
躺在血泊中的那个男人正全神贯注地望着自己,脸上已现出颓败的死气,然而他的双眼是那样明亮,亮得让人不忍心直视。
方瑾儒一下子记起了俩人初次见面,那个目中无人的少年在她让他喊自己姐姐时,盛气凌人的脸上全是别扭和不耐,嘴角却渐渐噙上一点羞涩的笑意,那双阴沉沉的眼睛,因炽热的感情而明亮得能把人心所有灰暗的角落都照亮。
0116 第一百一十五章 庞骁一看到宪珥,三魂七魄当即乱了套
方瑾儒跌跌撞撞地冲过去抱住他。
在这一刻,横亘在俩人之间所有太过不堪回首,以致她深信是绝对无法回头的误会、失望、憎恨和伤害通通都消失了,他们又回到了最初那对相知相爱,生死相依的少年爱侣。
原本远远地跟在闵西廷身后的便衣保镖已经炸开锅似的涌了过来,每个人都失魂落魄,色若死灰。少主出了事,回去等待着他们的将是生不如死的刑罚,最好的结局不过是自行了断,只祈求不会累及家人。他们一面打电话叫救护车,并通知远在千里之外的闵氏本家,一面凶狠地驱散围观的群众,有人泄愤地将肇事司机拖出来暴打,余下的人把血泊中的二人围着保护起来。
方瑾儒对周围的一切一无所觉,那些沸腾的人声,凌乱的脚步和凄厉的惨叫都离她太过遥远,她全副心神都在垂死的闵西廷身上。闵西廷贪恋地逡巡着方瑾儒的脸容,不舍地伸出手去拭擦她的眼泪,见自己将血迹抹到她脸上,便苦笑着道:“对不起,把你的脸弄脏了,可惜了,这么干净漂亮的小脸……”
方瑾儒喉头全哽住了,紧紧地攥住闵西廷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泪水不断地从她的眼眶里汹涌而下,雨点般打在闵西廷的脸上。
闵西廷柔声劝她不要伤心,不要哭泣,他觉得很快活,这是六年来他第一次这样快乐起来。他告诉方瑾儒,他的母亲并非因病逝世,闵祁山恼怒她一再纵容娘家人偷偷蚕食闵家地盘,让人在她每天喝的茶水里投入微量剧毒药物,她是肝脏衰竭而亡,自己看在眼内,只作不知,她弥留那天,也没去见她最后一面;六年前他没能保护好她,事后也没有抱紧她安慰她,而是将她往绝望的深渊再推了一步,他无时无刻不在痛苦后悔,如今终于能在死前保护她一次,他欢喜得很;方瑾儒是到凡尘历劫的仙子,终有一日要回到天上,他这样一个满手血腥,不顾人伦之徒,注定要下地狱,只要知道她在往后的日子里能平安喜乐,那么他在十八层地狱里历经抽筋剥皮之苦,都能甘之如饴……
闵西廷在方瑾儒怀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方瑾儒两样都占全了。
她本来就是个花为肠肚雪作肌肤的苒蒻女子,闵西廷的死把她仅余的生机都带走了。闵祁山以敌国之富全力救治也无法挽留她飞快流逝的生命,她不出一年就珠沉玉陨,离世时尚不满二十五岁,没有留下半点血脉。
红颜薄命。
方瑾儒,这个艳名轰动闵城的女子,禀赋绝代的姿容,轻易地捕获了闵城乃至整个炎国东南部最显赫的豪门世家两代霸主的心,一个为她英年早逝,一个为她半生伤痛。她的性如烈火,她的惊才绝艳,她的无双容貌,她那场奢侈盛大得震惊了整个世界,堪称空前绝后的葬礼闵祁山以闵氏半壁江山为她陪葬,她与那对名震一时的父子之间爱恨交缠、生死不渝、诡秘香艳的情史,在往后的数十年里,让那些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各式美人,在她面前自惭形愧、暗淡无光。
如果方瑾儒的一生就这样收场,其实不失生如夏花之绚烂;死若秋叶之静美。然而命运小小地转了一个弯,不过是丁点的偏差,就将方瑾儒本该是凄美短暂的人生切割得更加支离破碎。
现实里的方瑾儒,十八岁那年,在命运转折的那一天其实并没有踏入闵宅,一名年轻的男子将她叫住了,很寻常的一张脸,生着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仿佛寺庙里的佛像,高立云端看尽人间悲喜离合,却不会去普度众生。
男子告知方瑾儒,他是她外祖母宪珥郡主同父异母的兄弟,然后说出一个本该离世已久的末朝皇族子弟的名字。如今他已切断了红尘中所有的羁绊,包括原本的身份,亲人和一切能牵引他心绪的东西,名字亦改为堕久,他走这一趟,不过是偿还数十年前宪珥对的他一份救命恩情。
他看上去不过比方瑾儒年长几岁,生得与方瑾儒的母亲或是方瑾儒本人都不相似,方瑾儒却不曾生疑有的人天性敏锐如荒原上的孤狼,短短几秒就能辨认出远方同类的气味。
堕久问方瑾儒:“如果你知道自己关心的某个人正走上一条注定是悲剧的不归路,你有能力去阻止,然而你不知道阻止之后,她的命运会变好还是变得更加不堪,那么,你会怎么做?”
方瑾儒道:“自然该勉力一试。做过了再后悔,总强于耗费往后的心力和时光去揣测如果当初做了会如何,不是么?”
堕久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你现在就跟我走吧。”言下之意,方瑾儒即将踏入绝路。
方瑾儒想到那仆人语焉不详,又有闵西廷素日待自己,事无巨细,事必躬亲,倒不曾有过打发人传话的时候,秀眉慢慢蹙起。
“不急,”她怅然一叹,寻了处干净的地儿坐下来,“你说是为我外祖母的活命之恩而来,那她,外祖母,是怎样一个人?”外祖母的死是母亲心底最不可言说之痛,关于她的一切是方宅上下的禁忌。方瑾儒只从父亲嘴里得知她乃末朝手握重权的亲王唯一嫡女,身份尊贵,其他之事,一概不知。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二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
这样一名柳弱花娇,楚楚动人,让男人一见就情难自禁要抱进怀内万般疼惜的女子,一天之内取了庞家数百条人命,几乎断绝了庞氏嫡系的血脉。这些近乎诞幻不经的往事,彷佛只是提及,已有血腥之气扑鼻而来。
堕久道:“这样说来,倒是普通妇人罢。”他嘴里称毒妇,神情却难掩赞赏,“如此心性,可惜了。”心机深沉,意志坚忍,手段狠辣,何事不成?
方瑾儒笑,“那舅公为我说一说外祖母的事罢。若是有趣,兴许我就随你而去了呢。”她生性淡漠,已将闵氏内宅的腌臜事丢到一旁。
宪珥一声声地喊他贱种,不料在这里却得了她外孙女一声正儿八经的“舅公”。
堕久也微微一笑。
庞家原本平淡无奇,世代经营盐铺,历来不过小有家业,谁承想会破空而出庞骁这样一位旷古绝今的猛人。庞骁自小便入塾,诵读经史,就这样在四书五经里侵染了几年,也洗不去他暴烈的脾性,满身的匪气,十九岁时与家人一言不合,拾掇拾掇行李,单枪匹马从戎去了,此后的几十年间,在炎国南方掀起了一片血雨腥风。
宪珥郡主一行人遇到庞骁的军队不啻于羊入虎群,原本连一个人都不可能逃脱出去。
向来杀人不眨眼的庞大督军却只留下了宪珥和她的奶嬷嬷并两名贴身伺候的丫鬟,便爽快地将其他人放走。一来是因为宪珥女儿的姿色尚不及其母三分,庞骁的兴趣全在宪珥身上;二来,那样一位芙蓉秀靥,娇柔柳腰,眉如春山浅黛,眼若秋波宛转的绝色美人儿,垂着泪扯着自己的衣角苦苦哀求,饶是铁石心肠都成了绕指柔。
庞骁一看到宪珥,三魂七魄当即乱了套。其时山河破碎,风雨飘摇;狼烟四起,天下大乱。金枝玉叶尽数成了脚底泥。庞督军什么千金大小姐没睡过?可是美得这样玄之又玄的宗室女,当真是连见都没见过。分明已经是一个十几岁女孩的娘了,怎么看上去仿佛比自己的女儿还添几分稚态?如果不是梳了妇人头,活脱脱就是个未出闺阁的龆年少女。
庞骁色授魂与,将宪珥拦腰抱入怀内。他一近这个仙姿玉貌的妙人儿的身,就跟喝了仙液琼浆一样,眼饧耳热,全身骨头轻飘飘,立刻策马扬鞭,绝尘而去。
0117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一想到宪珥会死,他竟生出一种肝肠寸断,恨不能随她同赴黄泉的冲动
庞骁在老家早已妻妾成群,大部分都为他生养了儿女。庞骁对宪珥一开始纯粹是见色起意兼猎奇心态作祟。他将宪珥视作一件稀罕漂亮的小玩物,带回府没日没夜地按在床上取乐。有时候命里的缘分就像未婚少女肚子里的孩子,出其不意就来了。庞骁玩着玩着竟玩出点儿真感情来,一对人家上心才发现事情不好。
庞骁在床上没有什么恶劣的嗜好,就是精力太过充沛,每晚都实打实干地折腾大半夜才肯罢休。宪珥是位养尊处优的贵族夫人,被强抢回来,遭到欺侮之后哭哭啼啼,没精打采是常理。庞骁甚至觉得这小东西躺在自己身下软怯怯的不挣扎不打闹,一味秀声秀气地垂泣就挺妙,又省事又可人儿疼。等他对人家着紧起来后,差点没吓晕过去。宪珥的样子哪里是心情不好精神不佳,分明都死了一大半,只剩几口气吊着。
庞骁惊怒交加,不分青红皂白先将伺候的下人打个半死,随后仔细一审问,才知道宪珥竟一心求死,最近大半个月里吃下去的东西归拢起来还没有平常人一天下来吃的多。
宪珥确实是但求速死。庞骁在她眼中就是个汉人土匪,她家里的包衣奴才都比他高贵些,连跪在地上伺奉她上马都不配。她堂堂皇族后裔,上了玉牒的王府嫡出郡主,被这样一个贱民强占了,何来脸面苟且偷生。但凡她有能力,第一件事必然是将庞骁五马分尸,挫骨扬灰;又或是有点骨气,也能抹抹脖子落得个痛快。偏偏她手无缚鸡之力又怕苦怕疼。
宪珥咬碎银牙含垢忍辱了十来天,待女儿一行人安全脱身后便逐渐消减饮食,打算温水煮青蛙一般把自己熬死,一了百了。宪珥的父亲是大权在握的亲王,她乃正妃所出,万人之上,自小养得精贵无比,玉食锦衣地供奉着仍是三灾八难,小病大病不断,如今生无可恋,水米不沾,很快就气咽声丝了。
庞骁气得暴跳如雷。宪珥当日的央告言犹在耳,说什么只要放过她的女儿,必定感恩怀德,终生服侍督军。刚过了桥就抽板,翻过脸去就不认人啦?正二八摆的皇室血脉,堂堂郡主大人,怎能如此反复无信?庞大督军觉得自己成了被耍着玩儿的猴子,站在宪珥床前破口大骂,一面责打下人摔砸屋里的器皿物件泄愤。他未对宪珥动心前也不过是在床上折腾她,现今既生出情意,更加不舍得动她一个手指头,活脱脱成了纸扎的老虎。
宪珥初时被他狞恶的样子吓得怛然失色,后来端量他张牙舞爪,光打雷不下雨,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似是惶挠中带着一丝爱怜。她安心的同时跟吞了只苍蝇似的恶心,厌烦地合上眼。
宪珥竟完全不为所动。庞骁的眉峰暴戾地拧作一团,抽出鞭子狠狠地甩向宪珥的其中一名贴身丫鬟。那二十出头的少女是宪珥身边得脸的大丫头,名为下人,过得比一般小门小户的小姐还尊贵些,被庞骁一鞭子下去,从眼角一直到颈脖,白净的皮肤上拉出一道血淋淋的狰狞伤口,登时凄厉地嚎叫着翻滚在地。
“你不吃东西是吧?好!你不吃,老子把你的奶娘和侍女活活抽死!”庞骁凶相毕露,恶言詈辞,黑色的长鞭急风暴雨一样漫天击打。丫鬟身上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转眼间已成了一个血葫芦,惨叫声渐次低弱下去,四肢筋挛着蜷作一团。屋里其他人唯恐遭到庞骁迁怒,一个个面若死灰,抖抖瑟瑟,连气都不敢喘一声;宪珥的另一名侍女一翻白眼,吓得晕死过去。
宪珥揭了揭眼皮又阖上,“堵上嘴再打吧,太吵了。”女儿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无法不顾惜;至于其他人,她连结缡十数载的丈夫都能弃之不管,任其在盛京城自生自灭,何况区区一名奴仆?
宪珥声若黄鹂,娇脆甜糯,脸上甚至流露出几分天真无邪的委屈,动人之处难以言传。
庞骁瞪着她的眼神却仿佛见到了恶鬼修罗。他咬牙切齿地搓了搓手,‘啪’的一声将鞭子摔到地上,厉声命令手下将出气多进气少的侍女拖出去。
庞骁握着拳像困兽一样在房间里团团转了几圈,行疾如飞冲到床前,揪住宪珥的衣襟,抓小鸡一般把她上半身提起,伸手端过恭立在旁的仆人托盘里的参汤,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她嘴里硬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