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4章(1 / 1)

大部分人心里?是不那么好受的,在这个世道摊上一片不打仗的地方太?难了,要是这不打仗的地方还有一个挺不错的官,那就该去祖坟上三炷高香。如今这官躺进了棺材,未来就变得扑朔迷离起?来,只是想一想就要愁得少吃半碗饭。

还有人在掐着大腿后悔,后悔早早去报了沉州府兵,前些日子夜里?内乱,新兵死了十个八个,剩下?没?死的也?跟着老兵一样没?了上官,不知道如何安置。

早知道不投军去了哇,他?们窃窃私语着,投也?该投白鳞军!可咱们小门小户的,当初哪能想到这么多弯弯绕绕?

也?有些人在真的流泪。

那些淡河的老街坊们,熬过了屠城熬过了雪灾,在一轮一轮的青草和尘土中顽强地活下?来。他?们听着裴纪堂打仗的消息,听着他?成为刺史?又成为文定侯,可走在街上的时候他?们还是觉得这就是那个住在隔壁坊的后生,有很大的出息,很俊秀的外表,年纪不轻了却不成亲。

他?们也?会像是长辈一样絮叨他?的身体,邀请他?进家?来坐坐,吃一顿饭,旁敲侧击地问他?中意哪一户姑娘。

可这个后生就死了,死得不明不白的,在他?们这些老骨头还在又一年的春日下?活着时,裴纪堂被钉进了棺材里?。

他?死了,他?怎么能死了呢?他?是谁杀的?

这个事情想不明白,也?没?法想。因?为大将军也?是好人,今后大将军还会好好地照顾他?们。

他?们是相信这世上好人不会杀好人的。

而这个好人,她今天不在场。

所有人都抻着脖子等着看嬴寒山的反应,你?是大大方方上去讲两句默认了这事是你?干的呢,还是痛哭流涕把棺材板拍得邦邦响发誓一定要给他?报仇,顺便把黑锅甩给北方呢?总之得有个态度吧。

她就不,她就没?有个态度。

从起?灵开始嬴寒山就没?有露面,站在她位置上的是海石花。乌骑军和裴纪堂彻底不熟,来这里?更像是看热闹,图卢抱臂站在海石花身边的副将位,时不时用胳膊肘戳她一下?。

“大将军呢?”

海石花转转眼睛瞥她一眼:“大将军觉得难过,不想露面。”

图卢朝着海石花别过脸,很轻地笑了两声,海石花又瞥瞥她,碍着自己站在大将军的位置,没?反手回她一胳膊肘。

“没?事的,不丢人。”图卢在她耳边说,“现?在这家?中原皇帝当初上位的时候敢当街戳死皇帝呢,她这才哪到哪。”

海石花深吸一口气,稳准狠回了她一胳膊肘。

在场下?,另一群人也?留意到了这次缺席。

灵幡送出城,棺木埋下?去,围观的品评品评这究竟是公侯的墓葬还是刺史?的墓葬,裴纪堂走得算不算哀荣就算了,但嬴鸦鸦还有事要做。她还要去给葬礼收尾,把开支组织着核对?了,再预备一下?天家?来人。

刺史?死在任上的消息不会被瞒太?久,到时候天使来了是什么态度,阿姊会怎么安排,都得做好预案。

另外臧州那边山高水远,现?在应该刚刚才得到消息,怎么答复乌观鹭,怎么安抚那边,也?得从头计议。

淡河初春里?少有晴天,今天却是响晴,白晃晃的日头照得人头顶发热。

嬴鸦鸦站了一会就觉得神思恍惚,额头发烫,她闭眼向后退一步,正感?觉有人顺手扶了一把,睁开眼睛就看见刘承业站在这。

他?穿了身黑衣服,白罩衫,没?戴冠,规规矩矩的一身,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很不起?眼。

嬴鸦鸦却感?觉到了一股视线,刘承业一眨不眨地盯着地面,于是在那地上的一小滩影子上忽然生出一双眼睛来,乌漆漆地盯着自己看。

“大将军没?有至此。”他?沉声说。

“阿姊愿意在哪里?是她的事。”嬴鸦鸦咬着牙回。

刘承业笑了笑,也?不恼,抬起?头看着洒满了黄纸的地:“今日是最后一日了。”

嬴鸦鸦抬起?头,听他?叹着气絮语:“今日之后,就没?有刺史?这个人了。”

“长史?且看,这街上到处都是送行的人,有些人在哭,有些人在嚷,您这么看着啊,就觉得这些人怕是会一直记得他?吧。十年二十年,由父及子,由子及孙。”

他?扭着脸,眼光扔得很远,好像不是看着街,是看着青蓝色天幕底下?的一线。

“当年我也?这么想的,”他?说,“我家?在臧州也?算是有根基的大姓,总有许多人奉承着。我知道,京城里?的世家?夷族不过顷刻,轮在我家?也?是一样,但我总觉得这权名或许无存,但若是在乡中有贤名,或许会被人多记得一些时日。”

“啊?……哈哈,自然不是我,家?中父辈未倒时,我就是个纨绔罢了。但我的妻是个很好的人。”

说这些的时候,刘承业的声音就缓下?来。

“我的妻啊,既美且贤的。以往荒年的时候,施粥都是她去做,大将军没?来的时候,她就劝我不要出去做官,说是那人长久不了。我新得了第一个儿子,她就说要减当年收的租子,你?道她说什么?她说‘你?要养儿,他?们就不养儿啦?给咱们的儿积积福吧’。”

“他?们都感?念她,说要立庙,说要照着她的脸捏个娘娘。”

他?眨了眨眼:“他?们食言了,我在臧州找了好久也?没?找着哪张娘娘的脸像我的妻。她自己个被赶到阵前让马踏碎了,死的时候怀里?还抱着我俩的儿。”

不知道什么时候,刘承业把头扭过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嬴鸦鸦:“刺史?也?会被忘的,你?且看吧,不要五年十年,只要三年两年,他?们就不记得这里?有个裴刺史?了,过一代?两代?,他?们就说是他?要造反,要不自量力地暗害大将军,才不得好死了。死人张不开口呀,他?们得要活人替他?们说话。长史?,你?现?在是说不了话的,等到他?们说‘裴纪堂是个贼子’的时候,你?可能还得点?点?头说是啊,对?啊,我阿姊是这么说的。”

“您甘心吗?这么一个天上有地上无的好人,痴痴的一颗心挂在您身上,您就甘心这么看着他?走了都落不下?清名吗?”

“长史?啊,您想想是谁杀了他?!”

嬴鸦鸦扭头就走,他?也?不拦,就在后面碎步跟着,等到转出一个巷子,私下?里?渐渐安静下?来,他?看到嬴鸦鸦突然站定,回过头来。

“你?当她是好杀的?”嬴鸦鸦问。

“不好杀,”刘承业一口气沉下?来,“但若是要杀,总归是能杀。”

灯烛又点?起?来了。

还是之前那些人,还是之前那个地方。他?们沉默地站在下?首,竖列两行,好像朝会上恭恭敬敬等待着君上发言的臣子。

嬴鸦鸦坐在高处,这次她面前没?有鸡汤莼菜,没?有精细的饭菜,只有一架连盏铜灯,每一盏灯中都闪烁着金红色的火苗,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满屋黑色的影子跳动不已,像是一群扭曲的蛇在壁上蠕动。

还是一个小托盘,托盘里?不见了襁褓玉石,留下?的只有一份锦书、一碟子墨一支笔和一把小刀。刘承业第一个把笔拿了起?来,端详一下?,在锦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末了拿刀在指腹上一压,印在上面一个血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