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2章(1 / 1)

嬴鸦鸦听到细细的啜泣声从她的右手?边飘过来,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空谷传响哀转久绝,音量控制得极为艺术,刚好就卡在既不会让所有人侧目,又足够引起她注意的程度。

她目不斜视地看着眼前的碗,里面有小半碗墨绿色的汤,滑溜溜的,应该是用鸡汤煮的干莼菜。

这悼念餐悼念得一点也不心诚,但没人会在乎,他的灵尚且没人守,茹素又给谁看呢。

嬴鸦鸦喝了?一勺汤,那位还在哭,当她喝到第二勺的时候,他就不哭了?。

有人低低呵斥了?他一句,音量同样艺术,既不造作又能起到良好的旁白效果,让嬴鸦鸦不必发问也能搞清楚这人为什么哭。

“不要哭了?!”那旁白说?,“未见长史还在上首吗?你如此泣涕不止,不觉失礼吗?”

“哎,哎……”哀转久绝那哥们很上道?地回,“我岂能不知?呢,可一想到如今我们尚且安坐案前享用餐食,刺史却裹素眠梓,再不能与我们同案把酒了?,之前宴上情形还历历在目,让人如何不伤怀啊。”

旁白不说?话了?,叹一口气,哀转久绝君也不哭了?,也叹一口气,这两口气像是两道?袅袅的青烟,就这样慢慢在屋里弥散开来。逐渐有低低的议论?声,啜泣声,哀叹声升起,笼罩了?漆黑的屋脊。

刺史是个好人啊。有人说?。

臧沉两州谁不知?刺史清廉勤政,绝无半分公侯的架子,你看朝廷封侯的旨意下来多久了?,他还穿着身旧衣服在那晃悠,一年四季不做几身好衣服穿!

是也是也,他房中连个陈设也无,寻常读书人尚且有几件古玩呢,他屋中就只有书了?。

行事也从容有君子之气,又兼爱人之心,这世上难再寻第二人如此了?啊。

他们夸他,用力地夸,把这辈子学到的所有好词都?往他身上堆,堆得那染血的裹尸布闪闪发光,叠满了?银子一样的羽毛。

好像之前悄悄议论?他生?父是奸邪之辈的不是他们,好像那些对他的审视,揣测都?从未存在过。

嬴鸦鸦喝到第三勺的时候,汤就见底了?。她看着空荡荡的碗,很疲惫地抬起头。

“臧沉有变,刺史殉职任上,我知?道?诸位心中都?有惶恐,有什么事情不妨说?出?来吧。”

那嗡嗡的议论?声,感叹声,啜泣声就低下去,嬴鸦鸦看到几个人站了?起来离开席位,恭恭敬敬地对她拱手?。

“长史明鉴,如今我们实在是惶恐哇。”

裴纪堂一死,大家就突然清醒了?,被嬴寒山醋钵大的拳头砸过一回,所有人都?切实体会到什么叫秀才遇到兵。现在文官内部没有兵,没有什么能撑得起主心骨的人,沉州那边是乌观鹭在管,和裴系的人不是一脉,北边的陈恪本来以?为当用,谁知?道?他来一趟就是为了?在嬴寒山面前抹个脖子,也是个脑子不好的。

大家都?很害怕,大家害怕了?就要找个依靠。您嬴长史虽然是嬴寒山的妹妹,但同时也是裴系文官里位置最高的一个,难道?您就真的狠下心不管我们了??您总得安抚安抚我们吧。

这话没说?得这么直白,大家态度都?很软和,翻来覆去就一个意思,我们没想找碴,就是害怕,您能不能给我们个说?法啊。

嬴鸦鸦稍微松了?一口气,抬起手?压压眉心,这几天她没怎么好好吃饭,也没怎么好好睡觉,精气神弱得要命。

原本调动?起精神来预备周旋,听到对面服软,紧绷的弦就放松下来,口气也松了?松。

“诸位放心,”她说?,“我在此位一天,就是诸位一天的长史,没有不管你们的道?理。再者,阿姊也没有为难各位的理由。”

然后,她听到有谁轻轻哼了?一声。

刘承业潦草地站了?起来,匆匆走?到前面,对嬴鸦鸦行了?一礼。

“长史,我有一言。”他说?。

“我资历浅薄,仰赖长史提拔,如今恬居此位,是为长史之辅。诸同僚皆落泪,我本不应当在这时出?言打扰。”

“但正?因为我资历浅薄,与刺史相交不深,诸同僚说?不出?的话,便?由我来说?吧。”

“嬴长史,您当真不知?刺史之死是何人所为?”

当啷。好像一枚金属的小球坠落在地,碌碌的滚动?声划过每个人的神经。嬴鸦鸦的手?指无意识抓住衣袖,指甲隔着布料压进?掌心。

“利器伤透背,伤口极小,若非力大之人近距离以?剑刺之,便?是强弓所为。”

“营中百步弓多供白鳞军,若细作藏身于沉州新兵中,如何可得?持百步弓者皆录名在册,大将军何不一一核查以?寻凶手??”

“大将军可曾查过?”

没有,阿姊没有查。她不会查,不必查,这其中的原因没有人比嬴鸦鸦更?清楚。

但她只能沉默。

“我与刺史无甚交情,唯知?他确实清廉,确实正?道?直行,无甚罪愆,这样的上官,有什么应当杀的理由?”他笑了?一声,“是了?,倒也确实是有,我们列坐诸官吏皆听裴刺史调遣,终究与大将军有隔膜。大将军手?下文武官员已经齐备,视裴刺史自然如眼中之钉,更?有朝中封刺史为文定?侯,执掌二州,将军于此名不正?言不顺,除了?杀掉刺史,她哪里还有第二条路接管此地呢!”

“长史啊,她杀刺史尚且如此不避人言不留情面,杀我们岂不是易如反掌?”

这一声落下,那嗡嗡嘤嘤议论?的声音又升了?起来,有人悄悄地用袖子掩盖住脸哭泣。刘承业没有哭,他仍旧直直站着:“某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孑然微薄之命,纵死不足惜。然在座诸君皆是有家小之人,大将军若是动?手?,岂不知?斩草除根的道?理,长史出?身贵胄之家,可曾忘记数年前京中青砖皆赤,河中尽着锦浮尸的样子!”

够了?。嬴鸦鸦喃喃着。

“长史!”刘承业的声音抬高了?,“你也非大将军血亲!古来帝王将相兄杀弟,子杀父,血脉至亲尚且如此,何况是长史你啊!”

当啷。嬴鸦鸦站了?起来。她的袖子带了?一下食案,满桌的食器就跟着蹦跳起来。那些哭泣的人都?露出?畏惧的脸色,只有刘承业没有后退,他的眉眼突然悲伤起来,声音也低下去。

“大将军曾经救了?淡河。”他说?。

“我听闻她孤身入城,平此地瘟疫,斩敌军首将。北击峋阳王军,救踞崖关一城百姓,西?行定?殃民恶教,复臧州平宁。”他说?,“大将军是好人,也会一直是好人,古来帝王,哪一个不是圣主呢。”

“她杀我们又有何错,杀您又有何错?她既然已经杀了?一人,又何妨再继续杀下去?”

那个站在下首的男人低着头,眼睛却盯着嬴鸦鸦从高处落下来的影子。

他替她把想说?的反驳都?说?完了?,于是她不可能再有其他的话。

她可以?说?嬴寒山不是坏人,她可以?说?她有苦衷,但说?一千遍一万遍,她都?没有办法忽略那个核心问题。

是嬴寒山杀了?裴纪堂。

他听到一声叹息。嬴鸦鸦坐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