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阵笑声?响起来,大多数是来自军队的。
“如果他不留下我,我会怎么样?”嬴寒山停顿了?一下。
“我妹妹会死,她当时?身体状况很差,根本撑不到我找到下一个城池。我可能也会死,这世上有太多东西能杀死当时?的我,只要我再向西走一走,或许就?会落入芬陀利华的手中。或者是向北迷失在山道上,拖到年末被雷劈死了?事。”
这次没有人笑了?,周围安静得几乎能听到呼吸声?。
“但淡河也会死。”嬴寒山说?。
“可能死在大疫里,可能死在之后的围城里。现在的城墙已经是修过?好几遍的了?,如果当初这些事发生,现在墙上的野麦子长过?好几茬了?。”
她举着杯子,站在裴纪堂身边,望着所?有人。
“我在说?什么?”她说?,“我在说?淡河本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一个破破烂烂的城,一个芝麻官,一个盲流,一群无?父无?母的人,南来讨生活的水匪,北下没了?主的乱军,我们这群小人物,不重要的人物,一开始就?该死的人物,这么商量着把这座本就?该毁灭的城商量了?起来!”
“所?以在这座城面前,是我,是他,其实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方向。人总是会死的,我会,裴纪堂会,在座各位都会。但方向不会消失,我们所?有人赶车一样把它往那个更好的方向赶,用尽全力不让它分散,不让这群人掉队。你们或许会说?文武分治从没有一个能得了?好结果,从没有合伙做事的人最后不刀兵相向,但世上也从来没有过?这样一座城!这样一座什么人都在里面找到位置的城,这样南面的渔民能揽着北面的牧民叫姐妹兄弟的城!”
她转过?脸来,看着裴纪堂,用那个杯子轻轻碰了?碰他。
“我一直把你当合伙人,朋友,家?里人。”她说?,“所?以很多事情?没想瞒着你,你也没必要瞒着我。都商量,商量透了?就?算了?。”
“老板,这世上玩手段的人太多,一个人要是和朋友也用上制衡的手段,那就?没意思了?。”
“我敬你,也敬大家?。”
在几秒钟的安静过?后,不知?道是谁举起了?杯子。
“敬大将军!敬刺史!”
那个军营附近的干草垛不见了?,几年不见,这里长出?了?一片果树。还没到春天,大多数枝条还是光秃秃的,嬴寒山拍着树干往上看了?半天,才勉强认出?这是构树。
这东西爱长小虫子,果子不好放,应该种梅子的。
她背靠着一棵树坐下,松了?松扎得很紧的发髻,闭眼再睁眼就?看到有个人影子站在不远处,也傻了?吧唧地往树上看。
“老板?”
裴纪堂吓得一趔趄,听出?是谁后慢慢走过?来。
他可能被灌了?几杯酒,脸上有点酒气?的绯红色,看到嬴寒山在这里,自己先不好意思地笑笑。
“饮酒有些多了?,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总想着屋后种着几株苹婆,想敲一点下来用盐水煮了?解酒。”他抬头看向在夜风中不住地晃悠的树梢,“是醉了?,这哪是结苹婆的时?候,又哪是结苹婆的地方,那几棵树还在的时?候,我还没有加冠。”
他是带着酒出?来的,还有小半坛,和嬴寒山匀一匀差不多。两个人碰了?一碰坛子,各自喝一口。
“你少喝点吧。”赢寒山说?,“病还没全好。你要是再病,我得坐在你床前给你念人事调动。”
眼前的人笑起来,眼光里有点细碎不明的光。
“你别当我开玩笑。”嬴寒山说?,“我今天说?的话是有场面话的意思在里面,但最后几句是认真的。当初文武分治是那时?候的情?形决定的,淡河原本的老人和你有感情?,军队和我有感情?,人手少,大家?都忙乱,各自管各自擅长的地方比较容易让场子转起来。”
“那时?候合适,现在不合适,我们就?改。”
裴纪堂没说?话,他用坛子又碰了?碰嬴寒山手里的坛子,自己喝了?一口。
“至于到最后谁带队这件事,”嬴寒山抓抓脖子,“说?句不好听的……这事我占便宜,我是修仙者,肯定比大家?活得都久,最后可能会变成百年之后一个人留下的老不死。所?以不论其他人怎么变,我在这里占的席位是固定的。以我为一个固定点,我想尝试展开议会,人治的结局必然是随着换代磨灭最初的方向,一定要在血缘者里选一个最后就?会变成矮子里面拔将军……你能不能理解议会是什么东西?就?像淡河会议一样商量着来……”
她停顿了?一下,露出?些自嘲的表情?:“是,现在说?议会还太早了?,但在这个年代,海的另一边已经有些共治的雏形了?,反正,试试呗,我承担改革成本和责任。”
裴纪堂不说?话,只是听着,有几秒钟她看到他眼睛里有些茫然的,悲切的光。它好像一个力竭者终于在不远处的沙丘后看到了?绿洲,但已经再没有力气?抵达。
“寒山,”他对?她笑了?笑,“……”
“……与你同道,是我之幸。”
一只鹤在新生出?芽的芦苇间漫步。
它身后的仆从们正忙碌地整理鹤房,将周围炭火的余烬扫走,清理潮湿的稻草和粪便。
北方连日?多雨,天总是阴沉沉的冷,他们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防止这只长羽毛的祖宗受凉。
它拍打?着水墨一样的翅膀,款款走到廊边,开始打?量一簇新发芽的花草。
裴循之在看着它。
他站在窗边,看那只鸟悠闲地从眼前走过?,逐渐消失。屋里熏笼上蒸着香橼制的丸子,随窗外风入散出?满屋甜香。
裴厚之站在熏笼边上,已经像是风肉一样被熏了?好一会了?。
这位出?知?三州,两鬓微白的刺史站在这里时?,神情?有些像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他低着头,目光沉在眼前檀木桌的一条腿上,那里的砖有一小道隐裂,积了?些发白的灰尘。
影子慢慢盖上去,裂就?看不清了?。
“你一直很有出?息。”裴厚之说?。
他不知?何时?已经从窗边走开,此时?正站在裴循之面前,意味不明地看着他的脸。
裴循之摇头,吁出?一口气?,没说?话。
“我们这一代的兄弟有五六人,我是长子,”他说?,“循之,为兄确实觉得你与其他人不同。”
“如今你我皆居此位,也说?明为兄并未识人不明。”
“可为兄确实没想到,你多年前就?如此有主意了?。”
裴循之默然不应,今日?大朝会散,有人给他带话说?左相请见,他就?知?道今天没有好事。不用裴厚之点明,这说?的是什么,他自己心里已经明晰了?。
“那是个不错的孩子。”裴循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