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似乎格外黑,黑得?他?有种奇怪的?错觉,眼前的?道路融化成了一片黑色的?水潭,他?正一脚深一脚浅地在里面跋涉。
水面荡漾起来,弯弯的?月光浮现出来,为什么前路会有这?么清晰的?月光?倒真像是那?里有一汪水一样。
更夫的?头脑就运转到这?里。
月亮从黑暗中飞起,轻盈地从他?脖颈上一扫而过?,血还未来得?及落地就融化进浓郁的?夜色。被一刀抹断喉咙的?更夫僵住,直直向一边倾倒下去。一只手?敏捷地托住他?的?后背,在他?摔倒在地之?前扶稳他?,并顺手?接过?他?手?里可能发?出响声的?锣。更夫还没有咽气,他?大睁着眼睛,拼命想从黑暗中剥出这?个袭击者的?形象。
而袭击者轻柔地放下他?,低头对着他?张合着呼出血泡的?口默然一会,又?拿起刀,嗤地再次捅进去。
夜安静了。
这?个刚刚行了凶的?人擦擦自?己的?脸,甩干刀上的?血,刀光有一瞬间照亮了他?,那?是张并无特别?的?年轻人面孔。
他?把尸体留在原地,转身向下一个巷口走去,而那?里也隐隐有血肉刺穿的?黏腻声响。血腥从两头汇聚到中间,两个沉默的?持刀人也在此处碰面,他?们没有说话,没有对视,只在擦肩时向彼此微微点头然后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夜色在酝酿一场屠杀。
秦蕊娘是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的?。
仿佛一只遭了狼或猎人的?小麂子,被赶死胡同里惊慌之?下开始撞墙,门外的?脚步声又?碎又?乱,拍门声倒是很响亮。她去应门,被门外那?孩子一头扎在怀里。
“秦嬢嬢……”小人儿全身冰冷,哆嗦得?厉害,秦蕊娘向外看了几眼,把她拉进屋里。
“不怕啊,不怕,嬢嬢在呢。”
雪灾之?后秦蕊娘就从女吏的?位置上下来,让别?的?姊妹顶上,倒不是因为有人刁难她,而是她思来想去,还是想做生意。
当?初嬴小女郎借给她不少本钱呢,她总要搞出点名堂来才对得?起小女郎的?好心。
但虽然她从那?个位置上下来了,大家还是认她秦娘子办事公允周到,又?有威望,院子里的?姊妹有大事小事也愿意找她拿主意,毕竟她是第一个从院子里走出去的?呀。
现在在她怀里哆嗦的?这?孩子也是院子里的?孩子。
她叫点红,是踞崖关那?一仗里没了双亲的?孤儿,在当?地只有个烂赌的?叔叔,硬要拉她走,嬴大将军手?下的?人打了那?个没正行的?混账一顿,强把她接过?来放在院子里。
大将军说这?些孩子到了年龄之?后想学帐学帐,想认字认字,想习武习武,都安排下去,人由不愿意离开院子的?姊妹照顾,钱由沉州的?账目出。
秦蕊娘最初带过?她一段时间,也和她亲近。
“不怕啊,不怕。”秦蕊娘倒了碗热水塞在女孩手?里,点红只是打哆嗦,水晃晃荡荡地洒出大半,她不喝,反倒一把抓住秦蕊娘的?袖子:“嬢嬢,嬢嬢,不好了,死人了……”
秦蕊娘还在倒水的?手?僵住:“死人了?”
点红是在给人送缝补衣服回来的?路上撞见尸首的?。
今天活多,她整个淡河城的?路她不都熟,偏偏有几家在的?地方偏僻,她往回走时天已经黑了。
小姑娘不很认路,又?怕撞上更夫被骂,弯弯绕绕地就耽误了不少时间。当?她终于?找到回院子的?路时,正撞上巷口杀人的?一幕。
“天黑了,看不见,那?个人一刀!……就,就把人戳死了,满地都是血……我躲起来不敢出声,他?没看到我……不然……不然……”
点红三?魂吓去了两魂半,说话也颠三?倒四的?,秦蕊娘竭力从她的?呜咽里提出关键信息,后背一霎凉了。
能一刀杀了更夫还不发?出声音的?绝不是寻常匪徒,听她说似乎还有同伙,这?件事情不能耽搁。
她立刻找了灯笼把点红拢在怀里:“点红乖啊,淡河进了贼人了,你躲在这?里不要出声,嬢嬢去找杜司马抓贼人。”
点红哆哆嗦嗦的?,看到秦蕊娘要走,下意识抓着她的?袖子跟上来,秦蕊娘走到门口往里塞了塞点红,说着没事的?嬢嬢很快回来,你拴好门不要给人开门就是……
然后她的?话停下了。
天空正在亮起来,比白昼更明亮,好像有一团大星火从天空中央落下,轰然降落在东边。
城墙上亮起不正常的?火光,嘈杂声划破夜幕,秦蕊娘望向城门的?方向,手?中的?灯笼扑地一声落在地上。
“嬢嬢,嬢嬢……”点红还在细细地哭。秦蕊娘一把把她拉过?来,用袖子擦干她的?脸。
“不哭了!不能哭了!点红乖,绝对不能出声了。你跟嬢嬢走,我们一起去院子里,得?告诉大家,有贼兵上城墙了!”
谁也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仿佛一枚爆竹在皮囊内爆炸,淡河从内部溃出一个致命的?伤口来,十数个武艺高强又?不起眼的?刺客在淡河城内游走,轻车熟路地杀死了所有巡夜的?更夫和士兵。
他?们没有消耗太?多时间,对城里的?一切了解得?仿佛自?己的?故乡。藏在守城士兵里的?细作勒杀一起执勤的?守军,打开了东向的?城门。
有敌军进城了。
淡河城内的?士兵和久居者都有明明白白的?身份,每个人都登记在册,互相作保,这?些细作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没人顾得?上在这?个时刻查这?件事,如果他?们查,会发?现这?些人都曾经拿着一个非常可信的?身份,由城中非常可信的?某个人为他?们作保那?个人已经在这?里很久,很久,久到没人怀疑是他?。
被放进城中的?士兵有数千人,每个人都着甲,兵戈齐备,在夜色中的?火光里他?们好像失去了人的?形容,变成从淡河山上下来的?豺狼虎豹。
杜泽的?反应不慢,点红哭着拍响秦蕊娘的?大门时他?就已经察觉到端倪,沉州剩余的?守城军仓促集结起来,黑暗剥夺了大部分人的?实力,突袭让许多士兵甚至没来得?及结成队列。
来敌像一把剑,刺入沉州这?脆弱的?核心。
灯亮起来了,火烧起来了,冲进来的?敌军有条不紊地分为几个部分。
最前面的?分割,残杀,突破仓促集结的?守城军,再后面的?就负责一寸一寸把已经占据的?民居焚毁。
他?们不吆喝什么,不大笑,不嚷嚷,所有人都像是精确的?杀戮机器,踹开屋门,找到里面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男男女女,老人孩子,每人心口来一刀,然后堆在一起点燃。
火光从房梁上攀升,随着十二月的?风烈烈烧向天幕。
李烝被阿母塞进了柜子里。
父亲已经抄起门后的?门栓,他?听到外面的?响动,先是守城军的?,后来就掺杂上别?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