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1 / 1)

仿佛是谁将牛乳打翻在了天地这一泓清水中,浓重的白色覆盖了江面的一切。

雾中船只的轮廓影影绰绰,若是墨中水羼得太多,再取一支狼毫大笔来蘸饱了墨在纸上拖行,画出的大概就是这样的场景。

斥候带回消息,有?船只于虓原南文江的渡口停泊,因雾大,数量不可计,但大多都是小船。

从王城到虓原不止有?蓑衣水稷褐文江这一条水道。这是最规整最江阔水深,适合战船行船的水路,但除此之外还有?其他更细更复杂的支流,若是不行驶战船,成群落的小船完全可以通过分散走水系网的方式绕开主路抵达虓原,再原路返回王城。

这是个好?打算,现?在留在虓原附近的沉州军没船了,只要峋阳王和手下人上了船就完全杜绝了追兵,无痛打道回府,而在稷褐的海石花纵使得到消息,也?很难把战船舰队拆散了投放到错综复杂的水系支流中,冒着触礁的风险追击。

……如果这个计划没被发现?的话,的确是个好?计划。

蒙蒙的雾气里亮了几下红光,是船上的士兵点起?火把在挥舞,示意岸上人船已经靠岸。雾气中响起?淅淅索索的脚步声和衣甲摩擦声,兵士们的影子被雾笼罩得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在这样能见度不足五十米的天气里,不管是作战还是行船都得非常小心,前者?要小心自己手里的刀到底是砍在敌人还是自己人身上,后者?是要小心下一步是踏在船板上还是水上。

然而在今日?,要小心的东西又多了一样。

一个士兵匆匆踏上船去,他身后有?不少?人挨着他,迫他走得急些。

他几乎是一只脚还在木踏板上,另一只脚还没在船上站稳,身后的同伴就跟上来了。就在此时,水面轻轻涟漪了一下,原本结实?地搭在船边的踏板喀拉一声,突然哗地跌入了水中。

哗啦,哗啦,哗啦,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船只被接连退开岸边,踏板掉落,原本一拥而上准备上船的士兵躲闪不及,前排的直直沉入水里。

“有?敌!”

白鳞军的青纹旗在雾中展开,雾气一霎被点起?来的火把照亮,披着蓑衣的白门人从两侧的芦苇中起?身,张开手中的弓。

包围圈是环形,所有?箭矢的着落点都在被围起?来的江岸交界处,几乎不需要怎么瞄准,铺天盖地的箭雨根本没有?躲避的地方。

血在雾气中漫开,空气变成奇异的粉红色,不断有?士兵跌进水里,有?些是慌乱中被挤下了水去,有?些是被乘着小竹排靠近或者?潜伏在船边的白门人勾爪勾住,更多只是单纯地挨了一箭或者?两箭,沉入铅色的江水中变成一缕升起?来的红烟。

第一轮放箭后还是有?好?些运气好?或者?水性好?的士兵爬上了船,小船颤颤地驶离江岸,还未来得及在雾中找到方向,就被迫近的白鳞军小艇赶回原位。

双方都不是战船,白鳞军也?没有?倚靠冲撞硬碰硬的意思,船头甫一交接,这些曾为水匪的士兵就燕子一样轻巧地跳上来,执着白光粼粼的刀,抓过最近前还没反应过来的人轻轻一抹

这几乎是单方面的屠杀了,在这样大雾茫茫适合匪盗行游的天气里,水上谁也?比不过白鳞军。

然而站在岸上军旗下的林孖脸上却?没有?多少?战胜的微笑,他死死地盯着江岸,抬手在唇边打了个呼哨。

一瞬间战斗被按下暂停键,最沉浸其中的战士也?抬了片刻头。

“船唔对?,”林孖用胳膊肘打了一下身边的哪个倒霉鬼,“传令,唔要玩了,拢起?船来!”

这时候大家才意识到,被雾气掩盖的庞大船群其实?是一个空心圆,最外层细密地布置了船只,而在内部被水雾遮盖的地方则是空荡的水面。

在白鳞军出现?的一瞬间这个空心圆就被打破,一时间混乱的小船加上白雾遮掩,战斗中的人很难分辨船队规模。

这不是渡河主力,这甚至算不上分兵。这明显是一个方向错误的幌子,借着大雾天掩盖细节,让斥候传回错误的情报。

侥幸没有?溺死也?没有?中箭的士兵被驱赶回岸上,白鳞军收拢了大部分用来布阵的船只。

这上面没有?王旗,没有?一个军官,大多数船仅仅只是小渡船,里面空空荡荡,即使把所有?岸边的士兵塞进去也?仍有?空余。

几个白鳞军士兵从船中拖出了唯一一个不是兵士的人,那是个不起?眼的文吏,头戴小冠,穿了一身黑色的衣衫。

他很平静地被拉扯着,不怎么叫骂,也?不怎么挣扎。直到被拖到林孖面前,这个年轻人抬起?头,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白鳞军副将,然后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

“多谢这位将军不阻我?主返程,”这年轻人咯咯笑着说,“这些小船,就酬谢你吧。”

第183章 【请满饮此杯】

和神仙作战是一件无参考的难事。

从古至今有成百上千本兵书,成?千上万场战役,胜利者们会夸耀自己的勇武,展示自己的计谋,有人以几百人冲散万数大军,有人以孤城抵抗十面埋伏,但没有一个人高慢地站出来宣称:我战胜了仙人。

杨蹀不是个狂徒,虽然他的确比他的上司活跃,脾气暴起来也随时敢和他或者剩下的那两个副将摔摔打打,但本?质上作为这四人里唯一一个文?官,他的策划和行动都是缜密的。

项延礼重伤的时候躺在帐篷里没法接触外面的事情,他杨蹀可是好?好?地站着,眼睁睁看着他家将军的部下如何?被拆分,牺牲,吞噬,他的老同僚如何被当作投石问路的石子。

所以他不会对那位王和他麾下的其?他人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幻想他们不会为保下项延礼费心,与仙人对峙这件事情只能靠他自己。

而被派出城去?,只有一具尸首回来的衡伯琦提醒他,那个仙人不存在正面对抗的可能性。

杨蹀必须非常小心地完成?这个计划。

用来遮掩计划本?身的虚招不能被轻易看穿,它本?身也应该被布置得完全?可行甚至精妙。

杨蹀选择了虓原南的水系,因为他知道从?这里撤走合情合理,利用负责水系行和多条小体量船只转移士兵,进可防范追军,退可令蓑衣水上的白鳞军失去?截击方向?。

在最坏的情况下,即使?那位嬴姓女?将对这个虚招产生疑心,进而联想到登船地点?可能在另一个方向?,她?也无?法判断这两边到底哪一边是哪一边的掩护。

只是,就像石桥建成?时要封生桩一样,这个计划要人作祭。

士兵们需要一个人去?带领,去?安抚,去?假装这并不是一个作为诱饵的死局。

而这个去?安抚的人必须头?脑清醒,了解整个计划,并对生还毫无?希望。

杨蹀找不到这样的人,他只有自己到这里来。

他笑得有些倦了,放松了肩膀松松垮垮地被人拖着,像是只折断了左右翅膀的灰鸬鹚。他不认识眼前这位将领,但从?旗帜和短发上能猜出这是个地道的白门人。

白门人悍勇,残忍,或许对方会因为自己挑衅的笑而给他一个残酷的死法,杨蹀并不在意。将死亡作为终点?之后,路途上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无?关紧要。

只要将军能够离开,他总能找到新的幕僚,或许新人不会再像是自己这样呛声,或许新人可以劝得动他,给他指一条更好?的出路。

杨蹀平静地等待着。

风吹过已经干枯的芦苇,发出轻微的窸窣声,白雾在他发上凝结成?一片湿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