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1 / 1)

“生得比畜牲生得都多,一个女儿值当什么……”崔骋低头低声咒骂了一句,或许是因为那还算是旧主,他骂得很没有底气,像是怕被什么人听见。

而崔蕴灵立刻用手?覆盖上他的手?,很不平地?高声开口:“正是!侄儿身在?沉州,却已经?听过他的兽行!伯父可?听说过沉州有一位嬴寒山嬴将军么?她最信重的军师便是从臧州逃来!那位郎君之父是出名的隐士,曾任于峋阳王陛前,母亲素有美貌,峋阳王居然君夺臣妻,杀害了那郎君的父亲,还毁了那郎君的相貌!”

不知道这句话?踩到了崔骋什么点?,他立刻直起?身坐直了:“我曾为此事作谏言!若非如此,我何至于困于青城……”

这位前县令哽咽起?来,崔蕴灵沉痛地?抚着他的肩膀:“伯父高义,我自小就知的。”

崔骋的泪水流得理直气壮,崔蕴灵的安慰情真?意切,反正现?在?没人知道当初是个什么情况。到底是私底下牢骚被同僚听了一耳朵打了小报告还是犯颜直谏慷慨而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崔骋享受到道德高地?的快/感了。

他的咒骂不是一个失意小官的牢骚,他也不是在?骂他的旧主,他是一个受到迫害的义士,正站在?道德高地?上指点?那群低洼处的人。“御史大夫便是一只阉鸡!”他说,“一身朱紫斑斓不能鸣,倒白长了一身痴肥的肉。”

说的是啊,崔蕴灵点?头,何其尸位素餐。

“太仆倒是好牛马,恨不能与其所饲马匹一般头插豆料。”

说的是啊,崔蕴灵点?头,何其麻木不仁。

崔蕴灵点?着头,目光慢慢地?在?他周围游移着,听他骂人是没什么意思的,但?总得等他骂痛快了。在?这骂声里他也零零碎碎听到了一些事情。

臧州多山地?,骑兵发展得并不强势,但?和第五争几次硬碰硬之后峋阳王也意识到了步打骑有多么痛苦,开始刻意地?培养自己的骑兵精锐。

可?是天寒伤马骨,即使去?年冬这群骑兵的战马被照料得比许多人更好,在?开春后还是因为骨折和疫病被削减了一部分战斗力。

紧接着饲料又成了问题,喂养战马的豆料不是那么充足了,虽然不到饿死的地?步,但?它们远不如去?年春夏那样膘肥体壮,强劲有力。

喂马的尚且不够给人吃的呢?

崔蕴灵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恰好他二大爷终于骂到直系上司了,于是这个年轻人的手?指紧了一紧。

“峋阳王那里的粮草,恐怕不那么够了吧。”

崔骋的骂声戛然而止,他抬头对上自家侄子的眼?睛,原本酒精上头的热血也冷下来。

“是。”

崔蕴灵想要的就是这个。

他不仅想要青城的管理权,想要成为那位刺史麾下最重要的后勤官,他还想要再往前一点?,挤进决策层去?。他要关键的情报,要信息,要计谋,留给商贾之家孩子的机会太少了,他只要看到能下口的地?方就要牢牢地?把自己的牙齿嵌进去?。

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把自己卖给那位嬴将军,倒不是轻视女人还是怎样,权力没有性别,他只是敏锐地?觉察到她大概不喜欢自己这种人。嬴寒山这人身上有一种被勇武保全的强烈道德感,好像一块棱角突兀而过于坚硬的石头,会叮叮当当地?把试图打磨她的人撞碎。

听说她其实并不是凡人但?如果她真?是仙人,那她这样大费周折地?来到人间是做什么呢?她没有为自己建立起?祭坛,没有笼络教徒,没有前往哪一位王甚至朝廷处让他们为自己封圣。

她就只是待在?这里。

像一个凡人一样,待在?这里。

难道是她的修炼法门是什么圣人的道吗?崔蕴灵困惑地?想,但?他很快就不去?想对自己没有好处的事情。

比起?嬴寒山,裴纪堂更适合他一点?。尽管这人仁厚贤主的美名传得比嬴寒山远得多,甚至和传言中吃小孩的嬴寒山形成了对照,但?崔蕴灵能一遍一遍地?掂量筛掉那洁白如雪的羽毛,从里面筛出一根黑色的细骨。

他在?藏巧于拙,他不是他所展现?的那种人。

朝廷在?给这里册封官员时?挖了一个大坑,这个坑中刀剑犬牙交错,远比看起?来更恶毒些。他们给两位不相上下的领袖封了平行的官职,谁也无法管辖谁。

要么一拍而散,平均分掉手?里的人马土地?,成为两方比现?在?衰弱得多的割据势力,要么还在?一起?,就只能一边统文一边辖武,各自收好衣袖,不要让它们在?哪个领域交叠在?一起?。

而文武分治总有一天会出现?裂痕,互相合作迟早成为互相掣肘,他们谁都不能更进一步走到僭主的位置上去?,否则两方一定?会打起?来。

裴纪堂无比地?清楚这件事,但?朝廷是光明正大下的诏书,他不得不接下这个阳谋。这个不满而立的世?家子让自己显得越来越像一个温暾的老好人,甚至有时?候显得优柔懦弱,他一层一层地?把那些可?能存在?裂隙的环节都包裹起?来,谁会和一个面人起?冲突呢?

但?迟早有一天……崔蕴灵确信,迟早有一天,会有那个时?刻来临。这些人杰已经?占据了太多的土地?,拥有太多军队,他们不可?能止步于臣。

嬴寒山有武力,裴纪堂有嗅觉,在?这两个人里,崔蕴灵押了一次宝。

但?说不定?,以后他还能再押一次。两人之间还有一个变数,那个叫嬴鸦鸦的女孩隶属于裴纪堂,却是嬴寒山的妹妹。这个变数会带来什么,他也说不好。

崔蕴灵稍微出了一会神,在?这期间崔骋住了口,有些困惑地?看着这个年轻人的脸。

崔蕴灵抬手?迅速抹了一下脸,像是抹掉蛛丝或者灰尘一样把自己脸上的表情抹掉,恢复眉眼?弯弯的微笑:“侄儿近几日昼夜无休,一时?假寐过去?了。伯父请讲,请讲。”

崔骋点?点?头:“去?岁大寒,十户九空,至春耕时?已经?有田无农,有农无种。”

“在?我被谪至青城前,峋阳王军的粮草就已经?供应不足,他搜刮了几个世?家……倒也勉强能撑住。但?如今开战,粮草必然再度吃紧。”

峋阳王崇信方士,豢养异人,而宗教靡费巨大。他要想巩固住身边那群奇人异士,就需要钱财和粮食喂饱他们,本就拮据的粮草再分一笔,能留下周转的就更少了。现?在?他要么继续搜刮世?家,要么就只能抢敌人的用作自己的。

世?家搜刮得太狠,余下的那些就容易兔死狐悲,说不定?可?以试着拉拢……

崔蕴灵在?心中斟酌着措辞,听到自己二伯父另起?了个话?头。

“至于你?说,要我写?信劝说前面的守官,我想了想,倒真?有一人我可?以写?信劝上一劝,他与我一样也是自王城外放而来。但?是……但?是……”

他但?是了半天,摇摇头:“是我多虑,你?现?在?的长官裴纪堂是个大姓之子,不会被他轻视了去?。”

崔骋虽然喝酒喝得手?抖,但?写?信还是很快的。那封封装好的信由他的手?转到崔蕴灵手?上,换得了剩下的半壶酒和高枕安卧至少一个月不会有人打扰的清闲。

崔蕴灵把它交给了嬴鸦鸦,一并交上去?的还有那些关于粮草的情报。

把手?袖在?袖子里的那个少女波澜不惊地?点?了一点?头,抬手?轻轻拍拍他的肩侧。

“我记住了。”她说,“不会少了你?的。”

这女孩绝不是嬴寒山的亲妹妹,崔蕴灵一边笑着应答一边想。

一样的爹一样的娘,决计生不出这样的姊妹两个。

这封信某种意义上是写?给崔骋的长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