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1 / 1)

他?披着一件毛镶领的白披风,在女墙边站着仰头看东方,那?里霞光已?经散去,天幕呈现出淡淡的紫色,星斗不太明亮,似乎有一股赤黄色的雾气?在空中弥漫。

大冷天的看星星吗?嬴寒山想?开个玩笑,但没说出口,苌濯表情肃然,没有看她也没有看身边人,只是念念有词地向前踱步,环视着正在黑下去的周天。

“寒山。”他?突然回神一样低头,看向她,“陈别驾走了吗?”

“还没有,今天下雪,他?的马车明天才启程,怎么了?”

苌濯摇摇头,露出严肃的神色,他?卷了卷披风的边缘,示意嬴寒山和他?一起从?城墙上下去:“我?要去见刺史,天象不对。”

“东星暗而霞赤,有晦雾扰月。”他?皱了皱眉,审慎地,一字一顿地说,“按照这样的天象,是雪灾要来了。”

第111章 牝鸡司晨

雪是挺好看的,但当雪下到第?三天的时候,大?家看雪的心情就都消退了不少。

它断断续续,但一直没有真正地停下来过。先落下来的雪化了?,融成了?冰水,牢牢地冻住地面,后下来的雪就粘在上面,变成顽固的一层。在街上撒欢的孩子少了?,白鳞军也不再扑腾雪,那幅画毁了的寒梅图被卷起来放到高处。

淡河忙起来了?。

如?果嬴寒山对历史的了解再多一点,举一反三的能力再强一点,她会知道历史上存在数个被称为?“小?冰期”的时期,从几十年前降临在北方草原那场击溃了?乌兰古部的大?雪开始,气候正在缓慢地逐年变冷。而只不过恰是今年,雪终于从极北来到了?国土之南。

第一要紧的事情就是加固房屋。

淡河是座老城,城中新的,富庶人家的房屋自然是翻新修缮过,换了?抬梁穿斗的屋顶,每年还要定期扫除,以?免生白蚁蛀梁。可没有这个条件的人家就每年换换残了?的瓦作罢了?,再不济的只?要不漏水就不管了?,时间一长木质的结构就容易朽。

北方的雪和南方的雪有区别?,北方雪干,风一吹唰啦啦地飞,南方雪湿润且粘,粘在哪里?就容易成为?反重力的一团。淡河的房屋山墙的夹角小?,便于落雨,但对付不了?湿雪,在梁骨上积攒多了?,或是正碰到有哪一节木梁有朽,就可能屋倒房塌。

裴纪堂点了?差役,由更夫打头提着一面锣在城中一面敲锣一面喊“天寒雪滞,修屋缮瓦”,后面跟着书吏,一路检查民居是否能撑过雪天,督促房屋失修者尽快修缮。遇到情况困难支付不起修缮费用或者男丁不足的,就由沉州府出资修缮,并在雪后用徭役慢慢补齐。

除此?之外,书吏还记录家中有老人与幼儿的门户,如?果家中青壮年男女不足,就集中至一起安置。

雪下得很急,淡河城中人口不少,城外还有迁来安置的百姓,纵使这群书吏长了?十只?手十张口,在雪里?蹒跚跋涉着做人口普查也不是容易事?。上午还是这群人衣着整齐地走在街上,下午就少不得每人身上都?有了?摔跤的泥印子,到了?转天早上所有人就像是被马扥着跑了?太久的猎犬,一个一个没精打采。

雪不停,人不够。

而被安置在那座院子里?的女人们,就是在这时来到府衙的。

除去学着做生意的秦蕊娘,还有五六个一并跟着她向乌观鹭学过看账目的女子,她们穿好了?厚衣,用干燥的布条裹住手腕,缠好脚踝,簇拥在一起走进了?沉州府上。

“我们不敢说有怎样的能耐,”为?首的秦蕊娘说,“但是白白吃了?这里?那么?久的米粮,能做一点事?,就做一点事?,恳请也让我们一起去检查房屋,造册记录吧。”

事?情被传报给裴纪堂,他站在火炉边对着炭上的火苗皱眉,一会似乎要点头,一会又?迟疑下来。屋里?已?经?不再点银骨炭,烟气有些重,不得不开一条窗缝透气,嬴寒山说再冷也不能完全把窗户关上,因为?会“益阳化潭中毒”。

益阳化潭是什么?东西?不知道。

“寒山觉得如?何??”最后他眼睛一闭,不再皱眉,干脆把问题抛给了?身旁人。

嬴寒山转着圈躲从窗户缝里?挤进来的风,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裴纪堂不是自言自语:“为?什么?不呢,老板?”

“一则无名,”裴纪堂说,“官场终究复杂,即使是书吏之间也有倾轧。如?果我贸然允许她们一同跟随,她们没有官职在身,难免被轻慢刁难。”

“二则无利,她们在雪中检查房屋,所劳甚于民夫,所得却与民夫同,于她们来说有失公平。但是要是贸然提高报酬,此?后其他民夫也会以?此?要价,雪天还要持续,财政也不得不考虑……”

嬴寒山找了?个地方靠着,把手伸出去烤火:“老板,你觉得这是很大?的问题吗?”

“请寒山指教?”

她歪了?一下头,好像有些不解,又?好像觉得好笑:“……如?果现在书吏缺人手,有读过书的士人来请求你给他们一个位置效力,老板怎么?办?”

裴纪堂睁开眼睛,看向嬴寒山。

“老板自己有数,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她说。

晌午后来的七个人被安排到了?一间堂屋里?,每人领到一份算学题,并着一段账册抄写考试。虽说分数有高有低,但最次一个也勉强通过了?这场小?小?的选拔。她们录了?名字,领了?防寒的衣袍和证明身份的腰牌,在太阳开始向西倾斜之前跟上了?检查的队伍。

走在最前门的更夫频频回头,和他们一起走的书吏大?多数保持着沉默,但脸色像是被冻过的菜一样乌青。到散开各自检查房屋时有人悄悄地对身边人抱怨:“谁这么?胡闹叫一群女子来掺和,这是女子能做的事?情吗?”

被抱怨的那个干笑两声:“早先淡河还打仗的时候,咱们那个娇小?姐一样的长史就在死人堆里?到处跑,裴刺史也纵着她胡闹,如?今不知道她还是谁给裴刺史灌了?什么?药,叫一群女子来作书吏了?,且看吧,且看吧,风大?雪急,她们走一阵子就回去烤火了?。”

风雪乱了?这段对话,或许有人听到,或许没有。秦蕊娘在风里?抬起头来,雪落在她的睫毛和额发上,慢慢融化消失。

她仰头看着将?要暗下去的天幕,那双眼睛里?没什么?争辩的意图,也没有退缩。

那之后的下一个清晨,她们仍旧出现在队伍里?。质疑的声音逐渐变小?了?,抑或者是那些绿着脸的书吏没精力再去嚼舌根了?,开始有来不及修缮的房子漏水,墙面被雪水泡酥压垮,他们不得不先集中转移这一部分人。

雪融了?之后就是泥水,覆盖上新雪就成了?冰碴子,走在上面咯吱咯吱直响。走在前面还好,走在后面就是踩在冰上,冷不防就要摔一跤。很快这群人看起来就分不太出性别?了?,谁的手都?冻得发红,衣服上有几道印子。

秦蕊娘听到同行的女子里?有人似乎在抽噎。

“别?哭,”她低声说,“命且没过一次,眼泪还没流干吗?”

那个抽噎的声音停下了?:“我没哭,秦姊,我是让风扑着了?。”

她点点头,把脸转向前方。

这就对了?。

城里?和淡河周边的房屋好说歹说是排查修缮完了?,城里?的各家关门堵窗,计划好燃料和食物,没事?别?乱往外溜达还能熬。城外的情况就紧张一些,不得不以?几家为?单位抱团取暖,尽量不落单。但总体上来说这场蔓延的大?雪到目前为?止没给淡河府造成太大?损失,踞崖关那边有陈恪,蒿城和再往东也已?经?提前知会过,嬴寒山不费脚程,闲下来就满沉州地窜来窜去监工,谁也不敢掉链子。

在这个雪患弥散了?全境的时候,唯独沉州像是举在炉火旁,融化了?满身的冰雪。猫冬的百姓们甚至还有心思隔着窗户看看外面的落雪,议论一下隔壁臧州的日子能不能像他们一样。

但淡河府的文官们还没因为?这闲适而放松下来。

为?了?节省炭火,大?家都?被集中在一个大?屋子里?办公。反正人挨得近了?就有了?热气,炭也能少点一点。嬴鸦鸦是裴纪堂的副手,目前沉州府文官之首,在他不在的时候,她就坐在上首的位置。

从上午开始雪晴了?一阵子,日光照在地上积雪上熠熠生辉,把整个屋子都?照得明亮,刚刚有人进出带来一点新鲜的雪气,夹杂着泥土微腥的清甜味在烧炭烧得空气浑浊的室内漫开。

嬴鸦鸦吐出一口浊气,抻了?抻胳膊:“真希望这么?大?的雪不是攒在冬天,而能被留到夏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