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怎么了,这是客房我?又不和你睡一屋。”她头也不回,“你喝了一头汗还想?往外跑?明天就给你吹成伤寒。我?不是人你是,大半夜的,躺下睡觉。”
他?懵着被按回原地,嬴寒山把大氅和被褥一起留下了,在她将要离开时,苌濯轻轻碰了碰她的衣角。
他?仿佛想?说什么,停了停,还是没说出来。
“睡吧,”嬴寒山的语气?温和下来,“今天也没什么不同,明天也是。”
“明早我?就在这里,以后?也是。”
嬴寒山收拾完已?经快到?丑时了,她回屋睡了一会,睡得不沉。外面的风声像是不知道什么野兽的啸叫,尖锐地打在窗棂上。临近天亮时风声反而小了,窗外的晨光透出微微的蓝色,有轻微的簌簌声贴着窗纸落下。
有人在敲门,敲得很急,外面传来嬴鸦鸦的声音。
“阿姊,阿姊你醒了吗?”
“在。”嬴寒山披衣推开房门,一瞬间白光照亮了她的眼睛。
天还没有明,四下却已?经很亮了,一层薄薄的白色反射着天光,她怔了一怔才明白昨天晚上擦着窗户落下来的簌簌声是什么东西下雪了。
淡河这个位于国土南端的县城下雪了。
雪下得不大,街上的雪已?经被早起的商贩们踩实,成为一片灰色的冰,有孩子?从?家门口跑出来,像是小动?物一样欢呼尖叫着冲进这一层薄薄的雪里,然后?一个屁股墩从?巷子?这头滑到?那?头。炊饼铺子?的烟气?袅袅地破开清晨的冷意,炊饼娘子?家的大儿子?李烝李馒头不在玩雪的行?列里,他?一边眼馋着在雪地里摸爬滚打的同龄人,一边帮自己的爷娘搬炊饼屉子?。
今早这么冷,肯定有不少人想?吃一口热食呢。
嬴寒山从?屋里出来,也赶上苌濯到?了院子?里,还在细细如沙般落下的白雪粘在他?的发丝上,天光把他?的头发涂成浅色调,他?张开手,有些讶异地看着雪落在他?的眉心,眼睫,手指上,又很快融化下去。
那?双眼睛里有澄澈的惊讶,嬴寒山忽然想?起曾经看到?的一组图片,白毛蓝眼的森林猫轻盈地迈着碎步,一直向白雪皑皑的白桦林中走去。
寒山,他?呢喃着,你看,下雪了。
南方人看到?雪就没出息,亘古如此。
一整天淡河县城都?沉浸在某种比过年还兴奋的气?氛里,下到?蹲在树边团雪球子?想?往外扔,看了半天舍不得自己先啃了一口的林孖,上到?办公办了一上午看四下无人悄悄抱着画纸去窗边画寒梅图的裴纪堂,大家都?端着一种“要不是我?要脸我?就去雪地里打滚了”的态度。正赶上白鳞军休沐,嬴寒山进了军营就看到?外面有一群欢快的狗在打雪仗。
海石花袖着手站在帐外,她没去和这群人胡闹。天气?骤冷,士兵们的皮甲容易发脆开裂,她得在化雪之前把涂皮甲的油脂分发下去。有亲信兵从?她身边走过,被她拎住领子?拽回来:“告诉他?们,如果?有人冻伤了手,不许立刻泡热水。”
林孖慢慢地从?帐篷后?面探出头,蹭到?海石花旁边,后?者还在专心致志地核对物资,冷不丁被他?一声妹儿吓得抬起头。“兄里惊死人。”她看到?是林孖才放下心来,后?者笑着往她手里塞了一团雪。
雪捏得兔子?不兔子?猫不猫的,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脖子?上用彩色的线打了一个小穗子?,和海石花平日里编发用的绳子?是一种颜色。她接过来露出一点笑,作势要塞进他?的脖子?,林孖立刻抱头就跑,正撞在嬴寒山身上。
“哎!姨……不是,主将!”
嬴寒山还没来得及调侃两句,突然感觉脖子?一凉。
“卧槽谁扔雪球砸你们主将给我?出来!”
误伤了主将的年轻人们嗷地一声,一哄而散。
雪从?早上就开始下,一直到?下午也没有停的架势,裴纪堂点了府衙中的人,把清理雪的事情安排妥当。毕竟赏雪是风雅事,但放任雪不管变成了冰给骨伤郎中加业绩就不要谈风雅不风雅,是失职了。嬴鸦鸦守在书房看他?燃了一炉檀香,坐在窗边批阅公文,那?半一幅没有画完的寒梅图挂在窗边,被袅袅烟气?熏干。
“鸦鸦不出去赏雪吗?”裴纪堂突然问。
“不去了,冷得很,从?小到?大见过多少次了……”嬴鸦鸦嘀嘀咕咕,还在看画上那?梅花墨色的女字枝。
裴纪堂笑了一笑,低下头去。
惊觉自己好?像崩了什么人设的嬴鸦鸦立刻往回找补:“呃,因为,我?和阿姊以前住在南方的山上,山上雪自然是很多。”
“是的,”他?平和地应声,“终南覆雪,诸山披素,是极为美?的。”
嬴鸦鸦扁扁嘴,有种被人反将一军的不痛快,她背过身去不看裴纪堂,裴纪堂却收起手边公文,端着笔和砚过来了。
“惭愧,”他?说,“我?自小未见过雪,也不曾见过雪下寒梅,如果?可以,能请鸦鸦改一改这幅画吗?”
嬴鸦鸦背起手来看着他?吗,歪头:“润笔五千钱。”
裴纪堂开始无辜地眨眼。
“能拿旁物抵吗?”
“什么?”
他?指了指窗台边上的火炉,那?里搁着一个青瓷的小水盂,里面两棵水仙刚刚抽出花序,还没有绽出金盏银台的花来。
“两株水仙五千钱,刺史做得好?生意,”她撇撇嘴,还是从?他?手里接过了笔,在画上添了几笔什么。
那?不是梅花,也不是雪,一只墨色的小小鸟儿翅膀上落了几星斑白,正低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枝梢的梅花,周围既无旁鸟,也无族群,那?个小小的黑色影子?独自停在白的底色里,雪将要下大了。
她收手,看着这幅梅花图,皱眉:“好?像不太好?,后?面再添几朵梅花把枝头画满就好?了,这么看停的这梅花没精打采的像是过不了冬一样。”
“是吗?”裴纪堂过去,从?她手里接过笔想?在枝头再加几朵,但吸饱了墨的笔一抖,就甩了一个墨点上去。
“啊!……可惜。”他?伸手去擦,已?经来不及了,嬴鸦鸦倒是没露出什么可惜的表情来,又开始背着手揶揄裴纪堂:“五千钱没啦,刺史。”
“也不至于,有残有满,这么留着也很好?。”
傍晚下工,嬴鸦鸦去火炉边抱那?两棵水仙,存了心事又去看那?幅被画毁了的寒梅图。它没被丢掉,仍旧在炉子?旁边挂着,甩在画上的墨点因为稀薄,所以在被晾干时缓缓晕开了,看着反而有点像是刻意画上去的什么图画。
……有点像是只水鸟呢,嬴鸦鸦想?,鸿鹄之类白羽毛的大鸟。
不过水禽是不经雪的,如果?下这么大的雪它还待在雪里,是要被冻死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这个,拍了拍脑袋抱起青瓷盂走了。隐隐约约的暗香从?她怀里散出来,那?一对水仙花已?经开了。
到?晚上雪稍微停了一阵子?,西方漫天红霞,照得未化残血像是朱砂一样红。
嬴寒山从?军营回来,老远看到?城墙上站着一人,好?像雪堆出来的雕塑一样成玉的白。她和城门管打了招呼登上去,果?然是苌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