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1 / 1)

虽然他已竭力?想表现得体面些,可洗得泛黄发?皱的衣料、头上仍戴着的跑堂帽子?、还有他惴惴不安揣在一起的手在那一刻一齐出卖了他。殿上有门生哄笑,是李寺青制止了他们。崇霭可能已经忘却了那时李寺青对他的好,可作为旁观者的明鸢却记得。

或许是活得太长,来日已无可期,只能从去日中咂摸出些许味道,她便总是回想起这些琐碎的往事。

明鸢道:“在这些仙尊中,只有你是从凡间来的。”

坐在椅上的男修蓦然抬起头。他似乎误解了明鸢的意思?,面色有些难堪。

哪怕已过去数百年,在修真界中,“凡人出身”这四个字仍旧像道烙印般印刻在每个半路出家的修真者身上。世家与宗门永远站在最?高处俯视所有人,而出身凡间的修士与游荡于凡间的散修则被他们冠以泥腿子?的戏称。

崇霭很清楚他们的那套把戏,他在还是门生的许多年里见识过无数指点与冷眼。天赋异禀又如何?他们从他身边鱼贯而过,用肩膀或剑柄撞他挤他,挤眉弄眼笑着做摘帽子?的动作,随后嘻嘻哈哈着扬长而去。他们对所有人讽刺他

他只是个跑堂的小二。

在那段日子?里,是李寺青帮他护他,她是那样温柔知礼,在他下跪求她不要与自己争长老之?位时,她也?只是扶他起来,淡淡道了一声好。

他们什?么都有了。世家出身,宗门亲传,他们的手生来只会握刀握剑,不曾抡过锅勺,不曾洗过碗碟,不曾跪在街边向人乞食,自然可以高高在上道他一声小二,泥腿子?,将他按在泥水里用脚践踏……

“只有从凡间来的修士,才能真正?通晓人的七情六欲。”

听见这句话,崇霭微不可查地笑了笑。他抬眼望向高高在上的明鸢,道:“难道宫主竟觉得这是一件好事么?如若您也?是半途修道的凡人出身,定然不会这样认为”

“如今凡间邪祟遍起,”明鸢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轻声道,“崇长老会担心自己流落在外的家人么?”

崇霭一愣,随后哈哈大?笑:“宫主真是说笑了。在下只是个没有六亲缘分的孤儿,如若真有所谓家人,历经这数百年,恐怕他们也?都轮回不知几轮了。”

明鸢也?笑了。她手指点着棋盘,抬眸望向崇霭快意的脸,随即话锋一转:“那么崇长老觉得,如若凡间将乱,蓬莱学宫是否应向凡间施以援手呢?”

“不应当,”他答得干脆,“凡人之?事,与仙人何干?”

忽然间,那枚一直攥在手中的黑子?被她叩在散乱的棋盘上,清脆的落子?声在整座殿中回荡。

崇霭被她陡然的动作惊出一身冷汗,下意识想要告饶赔罪,却听那高坐殿上的宫主笑了笑,温声道:“我?知晓了。崇长老请自便吧。”

他迷茫地起身告退,直到走在光下时还有种不真实感。是被她看出些什?么来了?他下意识抚向自己的心口,不应当,不对……或许只是单纯召他来问询些意见罢了。哪怕她修为再高,再高高在上,也?定然不会看穿,只因……

“只因我?们是一体啊。”

*

剑峰,折戟湖。

微风拂过绿波,每一层涟漪间都藏了一句笑语,景应愿被围簇在最?中间,她们几乎要将她抛起来。她从未听过这样多人同?时呼喊自己的名字,那声音传得很远很远,直冲云霄,将景应愿的心扰得不断狂跳

一时天地间似乎只剩她与她的刀。

沈菡之?一把勾过她,二话不说就是一个脑瓜崩:“长本事了,忘记为师是如何告诫你的了是吧!”

她边摇头碎碎念孩子?长大?了边帮她擦干净脸上的血,景应愿感觉一股不容拒绝的灵力?自腰后透过来,方?才在湖底耗空的灵力?与被割出的伤痕都尽数愈合,就连身体都暖和了回来。

沈菡之?替她疗愈完内外伤势,抓过谢辞昭又是一个脑瓜崩:“都说让你看着点你小师妹,怎么连你也?不长记性!”

谢辞昭慢吞吞伸手捂住额头,望向小师妹时的眉眼间都是笑意。湖光水色投映在她的脸上,就连那双眼眸的颜色都似乎变成了灿金,闪得景应愿有些心乱。

沈菡之?是那个将她从婴儿抚养成人的人,比起师尊,她更像谢辞昭的母亲。此?时见她露出如此?神?情,即便什?么也?没有说,沈菡之?却已看清了她的心意。

见自己座下这两个孩子?笑意盈盈地对视,沈菡之?有些欣慰,又有些心酸

若无旁人挑破,不知谢辞昭能将这些心思?当做同?门之?情到什?么时候去。

反正?自己是不打算出言干涉的,沈菡之?心想。这些事情,让她们自行参透反而更好。

她看着这群孩子?笑着嚷着挤作一团,纷纷要看景应愿手中的楚狂刀,心中不免也?回想起自己当年手执月侯出湖时的风光。春拂雪看透了她的惆怅,故意挤兑道:“是想起从前你与小澈一块的日子?了?”

出乎意料的,沈菡之?并没有搪塞或笑骂,只是叹了一口气。

她望向丹峰,轻声道:“是啊。”

而丹峰之?上,褐衣鬼面的仙人也?正?负手往剑峰的方?向望去。

她身后充当丹童的的门生见状便道:“师尊,您想看的话便去吧,这里还有我?看着丹鼎呢。”

月小澈冷冰冰道:“不想看。

话虽如此?,她的目光还是投注在了剑峰之?上。想起那年那人拖着刀姿态狼狈地从湖里爬出来,脸上却春风得意,在一众门生的起哄声中将刀捧在手上率先递与自己看。那时见过她们的所有人都说,她们是珠联璧合,天生一对。

可惜后来。

月小澈心中又闪过那个将整个丹宗困在其中的秘境。门中其余师姐妹死的死重伤的重伤,只剩毁去一半容貌的她还强撑着一口气。

沈菡之?就是在这时来的。

她浑身浴血,即便拼死却只能带月小澈一人回去。

可她若不来便好了,月小澈想。

独自支撑起整个丹宗的日子?多么冷清。曾经师姐妹们的笑语还在此?处徘徊不去,可她却偏偏做了那个苟且偷生的人,将她们永远抛在那个永日受烈火烧灼的地方?,尚未阖眼的她们看着自己被沈菡之?救起离去,心中又该如何作想,身体该有多疼……

月小澈不敢想。

她知晓自己是逃避,是迁怒,可她无法对自己释然,更无法与沈菡之?继续昔年婚约。

她对不起她们,也?对不起沈菡之?。

月小澈静静站在窗边看了一阵,身后卯桃见她不语,愈发?心惊胆战,试探道:“师尊,师尊?”

“……无事,”月小澈回身走向丹鼎,“继续炼丹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