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1 / 1)

当然,拜了福德老爷,许了不劳而获的心愿,活儿也是干了的。

她通过农业网站做了大量案头调研,查询了国家农业方向的扶持政策,梳理了一下养羊的工作难点和流程,把框架和方向定了,再逐步落地执行。

目前的基本情况是,春节前行情好,家里卖了一批肉羊。现在就剩1只血统纯正的种公羊,育肥羊68只,母羊85只,前不久接羔15只,现在还有13只母羊待产,按照这个繁殖速度,明年预计能扩群到500只。

眼下项目的优点在于,父母都是熟手,小羊们走山傍水吃得好,个个膘肥体壮。

家里还有3.5亩的免费养殖场,就在她家自建的两层小楼后50米处,成本低,管理起来相对容易。

且村里荒地多,草木茂盛,这就意味着放养条件不错,羊吃青草更易消化,只要再补充点儿精料就能育肥上膘,成本更低。

而难点是,今年雨水多,羊群无法出门就得人割草囤料,不仅成本和工作量倍增,暴雨还把老旧失修的养殖棚刮坏了。

雨天之时,羊圈的豆粕、羊粪蛋都拌着雨水混在一起,卫生条件堪忧不说,不敢想象要是到了台风天,会不会把羊也刮走。

所以杨不烦计划好了,等这场大雨过了,要赶紧重新搭养殖棚,还得把羊的活动场的栅栏重新检修一下。联系几个厂家问了一下,包工包料,按照她的扩建需求,大概需要8万块钱。

天气晴朗的时候,她也跟着去放羊,风吹日晒,日行两万步,晒得像李逵。雷州山羊的行进速度飞快,跟长了毛的多动症小朋友一样,没一刻是消停的。

而且小羊心眼多,只认管事的那个,还会欺负人。

爸爸一咳嗽它们就停止咀嚼,好奇睁大眼,一脸呆滞站军姿似的不动,而杨不烦声嘶力竭地吆喝,它们悠悠闲闲就跟聋了一样。

羊还容易跑散,一不留神它就天高地阔有缘再见,经常晚上七八点还在漫山遍野找一只丢掉的傻羊,要不是杨不烦从小在林子里逛,熟悉地形,就只能在荒郊野岭用230厘米的麒麟鞭挠她58厘米的困惑大头了。

当然,也有快乐的时候。

每天都有很长时间可以躺在草地上,看昳丽长云蓬松柔软地挂在蔚蓝天际,耳畔是呼呼暖风,脚边是软乎乎的小羊羔们一团团地垛在草地上,让人想抱在怀里,猛抓一把。

早上走进森森的林子里,能看到一段一段的薄雾在身边穿梭,微风一过,阳光穿过窸窸窣窣的树叶打下来,仿佛一万只眼睛在眨。

厚厚的树叶踩上去,能看见下面都是蘑菇、木耳。蒲公英四处飞舞,大叶榕漫山遍野,有时候爸爸会带着笸箩采一些野菜,只摘最嫩的芽儿,洗净后白灼,拌鱼露、花椒油、生抽,是市场上买不到的好滋味。

时值初夏,多尼的花开满林子深处,粉白相应,风一过花浪翻涌,小羊们摇着尾巴四脚嘚嘚,蹦起来去够。等到秋季,多尼的果子成熟,是紫黑色的,口感软糯酸甜,杨不烦光是想想就开始分泌唾液了。

大自然对灵长类动物有天然引力,杨不烦承认,这种时刻的自由与松弛,永远无法从文明奢侈的钢筋水泥里获得。

直面旷野山川,会让她得到一种奇异的平静,大自然真是这个浮躁时代的主动降温器,是一种永不过时的时尚单品。

或许过去这几年,她早就对做社畜感到厌倦,她不具备管理才能,也没有核心竞争力,人才市场她这样的人一抓一大把,为了留在那个位置,为了留在江其深身边,她只能且战且走地应付,在那些把她翻来覆去煎炸的人际关系里不断退让或者绝望跪倒。

光是做到这些,她就已经精疲力竭,根本没有心力再去斡旋争取,力争上游。她失败,她不合时宜,她知道,她也腻了。

放羊一念起,刹那天地宽。

回家其实比想象中要自在很多,待在父母身边,生活节奏缓慢,而且也有真朋友,比如她的发小之一,闻俊杰。

闻俊杰是前年回家来的,现在在做南澳旅游,这人隔几天就来她家蹭饭,两人好久没见但完全不生疏,吃完饭就在天台的躺椅上吹风聊天。

闻俊杰很识趣,绝口不提崔听溪,也不提那桩旧怨,两人相处起来融洽极了。

不过,适龄未婚女青年回老家,总会经历一些很俗气的同侪凝视。

那是一个早晨,杨不烦揉着眼睛去买早餐,碰见了高中同学。寒暄几句后,同学笑着打趣说,听说你在深圳混得好,男友又有钱,怎么突然返家来?

当时回家,杨不烦只跟父母说了她打算长期在家发展,没讲原因,因为越是亲近,有些事就越难开口。

杨不烦仔细观察了同学的表情,知道他想听什么,很干脆地说,因为分手了,我没有住的地方,在深圳又找不到工作,没钱,只能回家来了。

对方听完立马道歉,还给她发了个红包,虚情假意地安慰她不要太伤心,还说姿娘仔就该找搭埠仔,外面的男人都坏。

杨不烦点开红包,也想为自己的胡说八道道歉,不过再一想,这88块钱就是后面的名誉损失费了。

世道艰难,有些人撑下去的信念就是得知别人比自己过的差,拥有那一点儿优越感会让他感觉一切还没那么糟。哪里有什么关心,多数都是看笑话的。

看同学一脸心满意足得到安慰的样子,杨不烦请他保守秘密再告辞,提着早餐往家走,好似能听见背后无声的讥笑。

然而不过三天,这个“秘密”就囫囵辗转过许多张牙床,最终耐人寻味地咀嚼到了杨思琼面前。

那日,是在老厝附近的大榕树下,也就是完美村的情报中心站,老人们如常聚在一起饮茶,蛐蛐闲话。

先从俄乌战争,聊到巴以冲突,再到南海危机。玲姨家的阿猪考上大专要办升学宴,村里不让在家庙办嫌丢人;四伯公家在英国的番客回唐山又吃又拿,机票还要父母报销;杨老三家的光棍儿子又跑了,回来变成了个姿娘仔……个个说得唾沫星子横飞。

杨广佑坐在主位,手上给众人分置茶水,嘴上也是分土必争。他年近七旬,长眉如两翼展翅,面颊清癯,语速却快,看不清颜色的秋衣领口变形泛黄,腰间系着靛蓝水布。

他是村里的养羊大户,就住在杨不烦家隔壁。

他还保留着旧时的语言习惯,一口乡音,此时见杨思琼路过,老远就打招呼说:“食未?”

杨思琼走过去,招呼了一声,甫一落座,便听另一村民打听道:“听说阳仔不去深圳啦?”

杨思琼点点头,那人追问:“深圳男友不是谈得好好的?不谈啦?”

杨思琼言简意赅:“孩子有自己的想法。”

杨广佑扁扁嘴,大声说:“还去深圳?叫人骗那么惨还去深圳?外省仔没有良心的,跟了他这么久,分文不取,还被赶出来,吃住都没地方,阳仔吃了大亏的,好惨呐。”

杨思琼脊背一震,猛地抬头,众人哗然。

杨广佑为自己消息之灵通不无得意,惊说,“你还不知道?杨兴鹏家里那个竹竿记得哇?和阳仔是同学,他说的。外省仔花心啊,分手连工作也不要她干了,我就说嘛,恋爱不要心高,还是知根知底的好。”

杨思琼如被重击,不知作何反应,血往天灵盖上涌,她没想过女儿竟经历了这些,还被人当街大声指摘,在她什么也不知情的情况下。

而且,这些话是真是假无从得知,她一时找不到任何话来反驳。

她本就不擅表达,此刻又急又怒,更是哑口无言。

杨广佑又转向杨思琼,微微笑着,以一副长辈姿态:“深圳不是叫‘湘港’吗?北佬多,乱,混不好也正常啊,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