纹身师是个话痨,一边在他胯骨上做收尾工作,一边自然地和他继续聊天:“纹身是为了漂亮嘛,像装饰品一样,谈恋爱也该这样,当装饰品和奢侈品,有就有,没有就算了,人还有很多事可以做,感情上就不要用力过猛了。”
刚刚一直想事情没接话的连逸忽然搭茬:“放不下怎么办?”
“有多放不下?”
连逸用下巴指向胯骨还未完成的纹身,说:“这么放不下。”
纹身师一听就乐了,专心地忙活手上的工作,头也不抬地说:“这种程度就不用放了,人和自己作对没好下场。
连逸带着一个不知该说新还是旧的纹身回到家时才五点半。他掐着时间在猫眼下等待门诊一般四点多就结束了,连清会在办公室改一会儿论文,把工作计划里的任务一条条杀掉,在七点左右到家。
可今天连逸趴在门上等到九点,才从猫眼里看到楼梯一侧有人上来连清没有搭电梯,而是抱着电脑一口气爬了十八层楼。
他上来后没有直接进家,而是慢慢蹲下来,坐在最上层台阶上。从连逸的角度只能勉强看到他半张薄薄的背影和一个后脑勺。他看到连清慢慢把脊背弯向膝盖,不知道在干什么,他继续盯着这片薄薄的脊背,忽然发现它细微地颤抖起来,连逸知道了,连清在偷偷摸摸地哭。
连逸觉得胯骨上刚纹的纹身开始隐隐作痛,痛感向四周不断扩散,疼到快要受不了的程度。他很想冲出去,把连清抱在怀里,说:“你别哭了,你哭了我也好难受。”
可昨晚那场争端把他俩的关系彻底戳破,他们再也不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做情侣,他是弟弟,连清是哥哥,连清间接毁了他的工作机会,他给了连清一巴掌,还说:“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50.
连清只睡了三个小时就爬起来上班。他今天状态不好,没敢开车,七点零五分出门后打了辆出租车去医院。
医院还是那样,永远充斥着特殊气味,是这个世界上最干净也最脏的地方,连清每次换白大褂时都觉得自己换了一身细菌尸体和消毒水在身上。
到办公室换衣服的时候他听到隔壁管实习生的同事跟另一个同事抱怨:“现在学生真不好管,我那个实习生小秦,今天也不来上班,在微信上跟我说要辞职,这才两个月,证明也开不了,就算辞职也要来亲自办手续,现在的学生怎么这样做事呀,一点也不负责任。”
忽然,桌子上的手机振动了几下,连清拿起来看,发现是小秦的微信,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对不起。
昨天躺在床上时连清就想到视频应该是从小秦那里传出去的,不过连清不打算原谅她,因为她伤害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算得上公众人物的连逸,所以他回了一句:不要和我道歉,向连逸道歉。
那边再没了回复,连清想得到,拖着极度疲惫的身子出门诊去了。
门诊结束才四点多,他不想回家,躲在办公室承包他和同事合作论文修改的全部工作。回去之后他要独自面对空荡荡、冷冰冰的家,既不会有人来家里蹭饭也不会有人晚上抱着他睡,他害怕回家。
连清后悔了,他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把所有秘密在一场争吵里全部泼向连逸,激烈地,带着强烈的自贬意味,不管他受不受得了。结果看来,没人受得了他的故事。
等到快九点的时候,连清知道自己不能这样继续磨蹭,站起来慢吞吞收拾东西,消毒,洗澡。说是收拾东西,其实只有一个笔记本电脑,洗完澡出来后,他就这样抱着电脑包,像一棵光秃秃的树一样,走出医院大楼。
回家的路上,连清想到那些视频,第一次去微博看娱乐新闻,第一次在微博搜索框里输入连逸两个字。
他刚输入完,立马出现一部巨制片换主角的消息。连清一愣,手指附在屏幕上接着往下滑,其他带着连逸大名的微博全在为他可惜:
“这次应该是连逸转型之作吧,没想到…”
“连逸真是倒霉,因为这种破事把飞升的机会搅黄。”
“@连逸工作室 工作室出来说句话,以后不然就接纯商业片吧,年龄也耗不起了。”
连清直愣愣握着手机,机械地翻关于连逸的消息,直到下了出租车,进了小区,上了好几层楼,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忘记搭电梯。
他没有返回楼下,就这样一手抱着电脑继续往上爬了十几层,当爬到最后一节楼梯时,他抬头看到连逸家紧闭的大门,像昨天暴怒时揪着他头发的连逸一样,无一处不诉说着对自己的厌恶。
连清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捂着脸小声哭起来。
他现在知道连逸说再也不想见到他的话大概是真的,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比工作和前途更重要,如果恰好还是喜欢的工作,那就是死抱着不放手的命根子。而他因为自己的疏忽,和小秦,和他不认识的始作俑者一起,把连逸好不容易等来的机会彻底葬送了。
等他哭够了,站起来拍拍裤子,红着眼睛再次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眼泪又莫名其妙地涌上来。
连清不知道的是,猫眼后面有人在窥伺他,和他一起难过。
回到自己家后,连清躺在茶几旁的地毯上点了根烟,在烟草燃烧的呛人气味中想了很多。
精神寄托在别人身上是很糟糕的做法,让自己变得自怨自艾,把身上带血的枷锁抛给无辜的对方,不管他愿不愿意接受,受不受得了自己这样不正常的人生,全都抛给他,实在太自私了。
连清想,自己不该这么贪心的。他和连逸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兄弟,做不成爱人还能做兄弟,只要他们不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他就能靠这点念想活下去。
他坐起身,在抽屉里找了纸笔,决定认真地向连逸道个歉,为他失去的工作机会,也为自己之前一厢情愿地引诱他、绑架他。
连清去出差了,一个香港的医学交流大会。
他今天没有在早上七点出门,而是在凌晨四点半时拖着一个二十寸小箱子从家里走出来。
楼道里的灯因为这阵动静亮起来,暖黄光线迅速包裹他。连清把前两天写好的便利贴粘在熟悉的门上,猫眼下方。另一封信被他夹在门下与地面的缝隙中,坦诚地写了自己所有不堪和幻想,以及他的歉意。
灰色小箱子升上来,连清拖着行李箱走进去,感到释然。他在所有伤害开始的二十年之后,一场撕心裂肺的争端之后,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切实际的幻境从来都只是自己的幻境,连清与自己和解了,他想这大概就是爱的自我教育。
楼道的灯很快熄灭了,那张粉色便利贴紧紧依附在深棕色门框上,上面只有一句话很短的话,几个字。
对不起。哥哥留。
51.
早上七点,连逸准时出现在门口,像往常一样,身体紧紧贴在门上,透过猫眼向外看去。灯是灭的,楼道很黑,色彩消褪让空间变得一望无际,连逸小心翼翼向外窥伺的姿态就好像一个渺小的人类试图窥探宇宙。
他等了很久,七点零五,没有人出来,七点十分,依然没有人。连逸有点急了,可他除了急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等待。
在七点三十的时候,连逸终于等不住,怕连清出什么事,连鞋都忘记换就慌张地开门出去,想看看隔壁有没有什么动静。
门一开,被夹在缝隙中的信封与地面发出一串长长的呲啦声,静静躺在刚刚被太阳打湿的楼道里。
连逸听到清晨的鸟鸣,初春植物的气味和微寒的气流从楼道窗户的缝隙中溢进他的身体,他向外跨出一步,想去捡那封信,却在刚踏出自家大门时发现猫眼下方紧粘着的便利贴。粉红色,连逸家也是这个颜色。
连逸伸了两根手指,把这张粉色便利贴捻下来,只看了一眼上面的字就彻底僵住了。
对不起。哥哥留。
连逸在一瞬间感受到这六个字间连清隐秘的意思,大脑还没来得及思考,就下意识地把整张便利贴狠狠揉成一团,扔回自己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