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突如其来的乱念与疯魔的寂寥空虚他无法掌控,即便堕鬼仍却愈演愈烈,他无法否认自己生出了对于坠进执念深渊的惶恐。尚还青涩的鬼王等不及将这一切慢慢平息,也不信他心念的妖怪重新出现之前这一切能得以平复,索性一刀两断脱离了循环的死局也封藏了回忆。
他甚至等不及问自己这执念初起的因由,问那颗牵挂至死的心究竟是从何时起挂在了注定回归鬼道的少年妖怪身上。
如今遥遥远观,他才回想起来。彼时是个电闪雷鸣的雨夜,一切始于一场突如其来的无解的重病。
所谓神子,不过同是血肉之躯,逃不过生老病死,亦没有多出什么生存的意义。他那时孑然卧于榻上,对寺庙众人表面尊敬的敷衍与遗弃司空见惯。他确有一些不同于常人的神通,那份力量或许救得了重病的老妇、溺水的孩童乃至山野中受伤的鸟兽,却独独扶持不了他自己日渐流逝的生命。
四围空气中,除却荒诞的嘲讽已再无别的意趣。
在笃信自己度不过当夜的那个午后,酒吞做了一个决定:他将自己仅剩的力量攒聚起来,连同持了整夜的梵咒一并汇集在一碗米粥中,而后换上洗净的僧袍,去往山脚做最后一次例行施食。
“未必有人,兴许得救的是鸟兽之类也未可知。”彼时,他这么想着,却遇见了一只真正的鬼物。
酒吞起先并没有认出他来,甚至由于他化形隐藏得太好,他并未觉察这孩子已至穷途末路。他是见他周身散发着顽强的生欲,就如此刻强撑病体的自己一般,起心动念间阴差阳错地将米粥递给了他。
年幼的妖怪接受了他的施食,躲在荒芜的洞穴中昏沉地睡了一夜,次日清晨,因他施舍的力量捡了条命回来,而他的病也在同一日不药而愈。
就好像他们的宿命牢牢拴在一起,生死皆有共时。
压制意识的迷念不知何时卸下大半,茨木从火海中清醒过来。火狱的炙烤耗散了太多体力,他意识到自己需要新鲜“血液”的填补。
“凤凰火,能听见吾么?”他拼尽力量传讯出去。
“你好像状况不佳。我随时可以把你的情况传给外面,不必硬撑。”凤凰火以最后的旁观者立场提醒道,“酒吞也不希望你出事。”
“没有时间了。”虚空里传来的声音微弱且断续,茨木的语气却毫无犹豫,“放近卫出去协助挚友,吾需要他们的执念来填补妖力。”
如此强行推着自己涉入险途,凤凰火亦有些看不下去:“茨木,你即便不考虑自己的状态,也要知道他们只是寻常的妖怪,出去之后未必还能保持力量。”
“吾与他们有契约在身,后面的事吾自来接应。”
凤凰火的沉默意味着并无退路的应许。
滔天的火墙四散退下,留一片冰冷的黑暗环抱茨木的身体。
那并非空气的稀薄凉意,也不是严冰散发的气息,方方寸寸都渗着令人彻骨胆寒的幽怨。身下坍出一座如是的漩涡,无底无尽,深似阿鼻却甚于之死寂。
每一个狰狞妖物堕鬼的妄与执,皆与孤独永随。
它们自身下也自心口涌上来,浸没了茨木温热的体肤和怦然跃动的脏器,凝固鲜红的血,封冻翻滚的髓。
彻骨森凉的缠恨丝丝密密如麻如发,如千鬼曳的骨生花蕊,更幻生出交叠扑朔的一张张狰狞恶面,朝茨木眼前肆无忌惮地扑冲过来。
不同于神子,寻常鬼物堕入三途的念头无需深重或隐匿,皆不过是世间缠斗的杀意、露骨的嫉恨、赤裸的背叛与报复、淋漓的贪婪和掠夺。
它们朝着茨木敞开的心腔倒灌进来。只待混进赤红流动的血,纯粹滂沱的极阴之血便令渴望泛滥的恶念亢奋至极。黏稠如漆的黑仗着契约之名,朝大妖光裸的身体上无所顾忌地攀附裹缠。
茨木遍体的毛孔生理性地瑟瑟战栗着,黢黑的眼底几近翻红。
眼前的恶面化作从前持刀驱逐他的人类扭曲的脸孔,割伤耳廓的劲风与鬼啸重叠记忆中火光之下的嘶喊,四围火狱像是逼他无处藏身的、渴盼将他焚为灰烬的滔天火浪,迸裂的金花似兵刃的寒光,沾染着鬼族无数生灵与他自己殷红化黑的血。
茨木的眼睫垂落下来,随他全无自由的心沉进幽潭深底。
三途鬼道,他自生时便无一日离开。
怨怒与争斗,嗜血与杀伐,从无一刻不将他缠身的因或果描摹作这些形状。前尘归宿,在彼转就无尽轮回,永恒之寿实不过无路可逃的幽囚而已。
可这一切,亦是属于他的空气与阳光,是他驰骋的天际和激流,他过于熟悉,以至不应再有痛楚。
被噬作浓墨的沦陷的心口闪出一缕金色微芒,虽黯淡却将四围混沌照醒过来。
“堕入三途便有鬼道注定的归宿,”少年神子的声音沉着笃然,虽与藏着的私心缠斗却无一字退转,“我宁愿将来再听闻你是以鬼王的名号。”
神子洞见眼前幼小的妖终有一日会统领此间。他不肯错过他的加冕,甚至为此一夕堕鬼,站在了他的“小鬼”唯独可去的孤寒至巅。
流落至暗的半幅心脏撞进那片完整的拼图中,孤冷却滚烫的黑焰从黯淡过久的金属爪间重燃星火,终恣意地光芒大盛。
空间扭转,无数鬼手吸附狱火的力量化形而生。它们肆无忌惮地掐住如漆般淤黑黏腻的百妖之念,诡谲明艳的紫色妖火似无底深渊一样展露饥饿,将每寸剥落的执念焚噬殆尽,饕足地暴涨并永不知足,如其主人不见尽头的嗜战之心。
是谓茨木童子的渴望早已僭越三途,他眼里的高处等身神明。
抖落一身残留的淤黑,大妖自泥泞与烈火中摇摇欲坠地站起身来,踏出的脚步踩响铃鸣,簌簌绵延,声声铿然。
黢黑滚烫的空气中回应着相仿的铃音,震颤在大妖的颅腔里,令他被虚无百念封冻的血液骨髓重新灼热而至沸腾。他听出那是御妖铃的鸣响,细密如雨,轰然如钟。
“三途鬼众作茧自缚,就像芸芸众生自取庸碌,你仅仅同样生于其中,并非与他们一样。”
“挚友”
大妖朝深渊之上远如星辰的天空扬起头去,火狱的赤焰点染着那对熠熠生辉的琥珀。
乘着铃鸣的声音缱绻着挂念的焦渴和缠绵无尽的耐心,如同过往的每一寸深吻,迫切也循循善诱,“本大爷的小鬼掉进的这条绝路,是条不为三途所困的出路,你的终点名为‘鬼神’。”
群
主
小
颜
第61章 陆拾·引局(以契为力,与他的王并肩作战) 章节编号:7196411
御妖铃的颤响戛然而止,暗门彼端,数不清的鬼众如倾巢的狂蜂般涌了出来。他们尚还混沌的神志显然被身后的力量牵着,那些凌厉的竖瞳背后尽闪着熟悉的琥珀金芒。
“茨木……”鬼王攥着掌心的铜铃喃喃道。
直升机旋桨的轰鸣已然迫近,与整座鬼疆成契的大妖替此间所有人做了唯一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