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僧袍的少年笑了。许是夕阳刚巧投落余晖,他苍白的面容在这笑容里泛起一点血色,虽不及他那头火红的朱发明艳夺目。

“若是有缘度过今夜,但愿明日再见。”少年道出一句不知何谓的话,转身步步登上青阶。

山寺中有人迎面下来,茨木见状,谨小地避进树后。也不知为何,他对这施食的少年全无防备,对那些人则全然不同。他见他们与少年擦身,相互转身合十施礼。那些人道了声“神子”,念叨这称谓的语气在茨木听来却并不友善。

然而一个路过的妖怪哪有干涉的立场。茨木独独记住了那句“神子”并信以为真。

回想神子离去前留下的话,或许他们都有难言的因由担忧自己度不过这个孤独长夜。茨木黄昏时分才寻见半山一座荒草掩蔽的洞穴,确认过没有猛兽出没的痕迹,终于小心翼翼地褪下化形、将一身见骨的伤口暴露出来。

他先前是与野兽搏斗流失了体力,沦落到陷入人类的追杀与围堵的境地。最后一刻的拼死脱身就如以往每次,让他觉得捡来的一分一秒都是幸运,已无所谓贪生。

浅浅地念及这些,他就像没有来日一般阖上了发沉的眼皮。

茨木这回显然又从颠沛流离的黑暗梦境里得以惊醒,看见了初升的旭日和绯红的朝霞。

朝霞还映衬着一个寻他而来的人影,金晖暖暖地镀在朱红的发梢上,勾勒出他的身份。

“你怎么睡在这种地方?”神子问道,旋即看见了那条显露出来的孤角和一身放在人类孩童身上早该毙命的伤。他认出眼前的孩子是个年幼的鬼物。

所谓神明,应该生而疏远三途。

神子却只一言不发地朝鬼物伸出手,牵着他从一条小径走上山去。他们进了院落的侧门,那里是神子自己的居所,偏僻,也无人搅扰。

他让茨木暂宿,没有言及佛法慈悲,也无一字道明施舍。甚至在茨木小心翼翼问起的时候,他说:

“所谓神子,不过亦是血肉之躯,假使一念成魔,与你一样会堕入鬼道,如若执念深重,兴许成为万鬼之王也未可知。不过,你若有对神明的执念,唤我一声‘神子’倒无妨。”

茨木自是看不出他是否拥有神力,但自己的穷途末路是在遇见他之后才变得柳暗花明。

伤重的身体很快恢复过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神子喂给他的那碗粥。许是相遇的午后阳光正好,除却生机也为他平添几分生念。

他们彼此静守安好的岁月,度过了一日,两日,三日。

从未有过玩伴的少年连话题也不知如何寻找,却形影不离地坐在彼此身边。

“鬼族若也心向神佛,应该要更艰苦地恪守戒律吧?”茨木那日不经意间问道。

“这不是你的路,小鬼。”神子一反先前,极快地出言打断了他的念想,像要掩盖什么,亦如自我说服,“你的末途不在这里,终点也不会在此。堕入三途便有鬼道注定的归宿,我宁愿将来再听闻你是以鬼王的名号。”

茨木一怔,旋即醒悟一般默然应许。

只是他即便认同了神子的话,原也并未打算不告而别。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时,神子被住持唤去协助法事。茨木醒转,只看见晨曦洒满空荡的桌案,瓶中先前插着的野花隐隐已有枯萎的迹象。

他化作人形,悄悄摸出山寺侧门,顺着来时的幽径一路小跑,窸窣的铜铃响遍山野。他记得半山腰上自己栖身的洞穴旁开着鲜红的野罂粟,是与神子的发色相仿的花。

晌午的阳光过于晃眼,他踏过花丛前的溪水,却脚下一软昏倒在了迷醉的芬芳中。

醒来的时候,山涧的清流已自倒映出一副青年的体格健硕的身躯高大且傲然,幽黑的眼底恍若深渊,衬着的两颗琥珀色的金瞳如妖异的凶辰,赤红的鬼角则似攀长的荆棘猎猎对生,一切皆不复当初模样。

这副妖相亦不应为凡夫所见。

他抬眼,撞见熟悉的身影正沿着鸟居背后的石阶匆匆而下,貌似寻他而来。茨木心底莫名一阵突乱,像是怕被神子撞见似地,他慌不择路地隐没林间而去。

茨木自此再不是神子口中的“小鬼”,也再未归来。

“吾那时,确信还能与你重逢……原来如此。”火狱暴烈的灼烧下,茨木轻声喟叹。

往后数百年腥风血雨的冶炼令他独独心向鲜血与征服。他摒弃一切、几经蜕变,将无数过往抛诸深渊,尔后,几乎完完本本成为了神子话中勾勒的模样。他唯独封藏了这段弥足珍贵的静好时光。

重逢时的鬼王酒吞童子,身上带着莫名而来的熟悉,他却全然不识,徒认出了宿命的指引。

眼前一切皆为心化,环抱此身的火狱烈焰是酒吞为那个“小鬼”的不辞而别饱受煎熬的心魔。他如今吞噬了鬼王的念,便以身同受,那是一种错失所念、亲手将其放归人海的深刻的悔意,是猝不及防被扯去半片心脏的空落的绞痛。

他如今方懂,原来魔念口中的“他”,从始至终都是自己。

是因这份短暂却后劲绵长的交汇过分真切,使得三途鬼道牢牢占据在神子空落的半边心上。他时时于经文的字里行间错见贪嗔痴念、在青灯古佛前一晃瞥见那个小小的妖堕身影,澄澈的慧根与杂念交缠,终顺由宿命,借人之手,本无抗拒地堕入鬼途。

第60章 伍拾玖·鬼神(唯有他的话是他深渊中的明灯,鬼神的觉醒) 章节编号:6707359

酒吞遒劲的指掌狠狠掐着前额,在愈渐混乱的铃音中,气息粗重且紊乱。他蓬勃的妖力愈渐不稳,一头战意满盈的墨红长发竟倏然转归平日的银白。

“老大!”星熊焦急地把住他的肩头,目光游走在高大的酒柜上无数奢华的标签之间,却明知这些庸脂俗粉任谁也解不了鬼王的困顿。

记忆的碎片乘着御妖铃的共振蜂拥涌脑海,那道封住心魔的印只随鬼王一声沉顿的低吼轰然碎裂。

闯入酒吞意识的是与茨木眼前如出一辙的熊熊烈焰。

他意识到他以心魂重塑的生命正替他重迎心脏的跃动,重迎那份真切的空洞和夜以继日可谓之磨难的记挂。这原本非他所愿。

他一并觉察到茨木此时的状况:将自己坠入火狱以求清醒的大妖此时尽数迷失在火海里,赎偿般地面对反噬的侵蚀,只为他赤裸洞见的那些画面。这一幕于酒吞眼里反常且焦心,他觉得自己至少不该让茨木独自面对。

酒吞沉住心念,努力将意识靠拢向那段尘封的过往。

年幼的妖怪那头再熟悉不过的蜷曲白发与赤红鬼角撞进视野的一瞬,他猛然意识到,他在堕鬼之初为了不使心魔分去力量而做出的意识割裂,竟让他与命定的重逢一幕失之交臂。

原来昔日与他豪饮同一枚沥血头颅的大妖,便是不告而别、引他坠落三途的那个一身铜铃的小鬼。

封印之地,沉郁的焦躁似浓墨触水,悄然从边角上氤氲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