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这祭典戴着半扇漆黑鬼面,其上朱焰幽红,皓齿森然。他桀骜的发尾扬起在浓烈的瘴气中,徐徐引来整座山间燃烧的妖火与流淌的熔岩,丝丝缕缕向他汇聚朝拜。
茨木的目光不由被吸引了过去。
他看见纷飞的火种簇拥的地方,银丝乌沉为墨,浓墨化血点染殷红。鬼王腰间靛蓝的妖纹也化作一片金色的梵咒,绕过身体攀缠在胸口、脖颈,衬得那副身躯刚猛锋锐、威严难侵,而其对侧,守护在鬼面周遭的却是一尾气息迥异的血色古蛇,那是邪神之血的幻化。
一线一念,神魔并立。
“这才应是他原本的样子。”如是念头像幽泉般极为自然地从茨木脑海里流淌出来。
恍神间,祭坛中的“圣物”已先于他全情投入进去。飞扬的紫火朝圣般地盘旋而出,沿着天梯翻滚而下冲向鬼王。
不待鬼众迭起的惊呼脱口,矗立天梯之上的身影已自从容地伸出手。他掌心不知何时划破一道血痕,只在同紫火相触的一瞬,殷红碎成一捧金色,展成一串烙印梵咒的珠珞,不容抗拒地缠在火焰的烽头。
那紫火亢奋地挣扎起来,愈是扭动则被束缚愈紧,愈是紧缚却愈发性起。他战栗着,贪婪地汲取着将他缠困的神子之血,自己的光焰却在鬼王鲜血的压制下渐渐驯服。
茨木出神地望着眼前一幕,不知怎地,他回想起重逢的第一夜被身为鬼王的酒吞压在身下侵占、驯化的感官。
彼时的他就如此刻的“圣物”,战栗着并暗自狂喜,出于本能地将自己交付,分明危机迫近,身与心却都无法抗拒被征服的快意,更遑论与之抗衡。仿佛他们的宿命便归于此。
只是那头抵达神庙的鬼王无法得知这份真切跌宕的波澜。
此时此刻,他正在祭司们列队的朝拜中步步走向祭坛。汲取了他的血液的“圣物”盘缠在稍稍收敛的紫焰中,零星跃起的火光像被主人驯服的巨兽发出的呜咽,亟待获得某种安慰。
“再等等,”他伸手抚摸那火舌,像在捋顺宠物的毛发,触之即焚的幽黑紫火却不会伤他分毫,“本大爷会弄清你的来龙去脉,否则即便让这整座城陪葬也无济于事,不是么?”
山峦与城邦一阵轰隆的巨颤,旋即重归寂静。
茨木怔怔然盯着神庙的方位,隔着人山人海他看不真切,却心知是这祭典平息了危机。他仍然浸在方才莫名跌宕的情绪里,脑中发空,直到赤裸的脚背上不知何时滴了两点温热濡湿的东西。
殷红的一串,散发着新鲜的铁腥味。
他猛然低头看去,腰间撕裂的剧痛率先袭来,险些夺走了他的意识。定睛之处,光裸的的腰腹上横着一条血肉模糊的深创,几不见底,喷薄的鲜红正汩汩涌出。
那是凭空消失的被横断的钢条贯穿的伤口,此时的它被原原本本地还给了这副身体。
鬼使神差地,茨木朝远处的神庙投去一瞥,谁想鬼王不知觉察到什么,竟也正向他卧房的方位看过来。不待视线交汇,茨木仓皇地躲进窗帘背后的暗角,他本能地不想让这突发的状况被鬼王得知。
脑中离奇地扫过一个念头:把这个伤口藏起来。
特种兵储备的本能中有无数应对致命伤口的应急措施,但其中绝不包括这条。
神庙那头乍又传来一片惊呼,突发的状况将鬼王的注意力强行牵扯回去。茨木得了片刻时机,强撑着阵阵黑沉的意识察验伤口,昏花的视界只辨别出这道致命伤在缓缓愈合,稍胜先前仍远不足以脱离险境。
莫非,它从始至终都在那里,只是被封闭而后隐藏了起来?
“弱肉强食之地,稍许破绽便会引来万劫不复,唯有不让弱点暴露。”没来由地,这句话倏然闯进脑中,像一个蛰伏已久的声音自沉梦之内醒转。
茨木记起他确曾有过这个念头,但那不是此生身处过的任何险境激化的意识。这念头发生于PHOENIX-VII在性事的绝顶状态中投射的禅境那段被认为是回溯的前世的虚幻篇章。
彼时的画面他还记得真切:脚下残败的铃响如他伤重的身体一般破碎,他以残存的力量封住泉涌的鲜血,化形成如初的完好样貌,仍与入侵的敌人殊死搏杀。
那时跃动在他掌心的,便是一团诡谲的黑紫色的地狱之火。
窗外倏然惊呼迭起,茨木听懂了鬼族叫嚷的话语“逃!圣物发狂了!”
“挚友!”
他猛回过神,跌跌撞撞地拖着虚软的双腿冲向窗前,撕开的伤口喷涌的红扑洒在白骨铸成的窗栏上。
地动山摇,神庙焚作一片盛怒的火海。
所有祭司都被迫撤出数十米外,唯有鬼王立在一片腥风之中,形容孤执,不露半分退转,烈焰焚烧的嘶吼围在他身侧也宛若哀鸣。
映入眼中的这个背影让茨木突突狂跳的心脏骤然落定下来。
旋即一缕幽紫的妖瘴从四围空气中凝出,悄然覆在他血肉模糊的腰间和窗前地面的血迹上。它无声地卷过,默默扫除了痕迹。
失血的身体开始发冷,但茨木料知,神庙那头翻腾的烈火很快就会平息下来。
第7章零陆·绯霞(被主人检查身体,像食物一样品鉴) 章节编号:6643087
破门的动静惊动了茨木。
鬼王直呼出他的名字,他才意识到自己正昏睡在冰凉的地板上。余光瞥进自己宽大的衣袍,他确认那道致命的伤口又被藏了起来,连同空气中都没有留下血腥的气味。
鬼王显然是径直冲他而来,甚至还没褪下祭典上的样貌,一身浓烈的血气染得四围空气变得暴戾无比,眉间紧锁的迫切更是黑云压城。
紫眸中审视的威压足够摧毁一切伪装,除了面前这个不知从何说起又不想把自身处境置于他面前、索性横下心瞒过一切的人类。
“刚才那是……精神袭击?你们的‘圣物’是要驱逐这里的人类吗?”茨木撑着昏沉的头,将晕倒的原因假装成意识断片,他拿出最贴切的茫然去对视那双静候答案的眼睛。
“你的脸色很差。”不料鬼王的目光柔和下来,浮现一抹真实的关切,“圣物恐怕盯上你了,本大爷感觉到他在‘看’你,所以来确认你的安全。”
他的话,证实了“圣物”对茨木的“特殊照顾”乃至种种关联,他方才置身神庙时意外投来的一瞥,或许亦是源自感应。
“鬼王要我活着,我当然不会有危险。”茨木说道。酒吞投来的关切令他心头酸软,于是他把这句回应视作一个承诺。
却也一如多年来的默契,酒吞越是不掩对他的忧心,茨木反而更加冷静下来。
他想他找到了最初问题的答案:坠机时那些致命的伤口并非愈合,而是被“圣物”的力量隐藏了起来。“圣物”与这座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因而他的力量也许遍布每一寸空气,当他被压制的时候,一切都会削弱,对自己的身体施以的影响也会消失。
这里的一切远超茨木的认知体系,但并不足以颠覆他昔日被长官训练得清晰审慎的逻辑。他旋即迅速地梳理出了关于整座城池的头绪:
鬼曳城是王权与神权并存的地方,神庙里供奉的“圣物”有着主宰城池存亡的威力,因此成为了祭典的关键所在。“圣物”的情绪颇为动荡,唯有身为邪神之子的鬼王可以用自己的鲜血压制他。
如若更加大胆地推测起来,这“圣物”还与他不得不信的那段前世遭遇有着密切的关联。
冰冷如同来自地狱的黑紫鬼焰,曾是攥在罗生门之鬼掌心的力量。鬼曳城的“护城河”那片也曾绽放于罗生门下的千鬼曳的花海亦是“圣物”所生,这难说不是一种记忆的复刻。“圣物”对自己身上致命伤口的处置更与自己前世的方式如出一辙,乃至于,连同“圣物”对神子之血那份战栗的贪婪和驯顺他都莫名共感,这让人不得不揣测他们的执念本来就是同一份、向着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