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毕业！

楔子

疼。好疼。好冷。

我从阵痛之中醒来，刚抬起手，腰腹就传来被撕裂的疼痛，伤口还在持续地流血。

发生了什么？大脑因为疼痛，几乎无法思考。记忆像劣质录像般闪动，昨天落地巴厘岛，五个小时前，还坐在金巴兰海滩餐厅上，看着日落吃晚餐，庆祝新生，然后，回到酒店，roomservice，开了两瓶红酒，然后……

我环视周围，纯白洗漱台，不远处打开的行李箱，挂在衣架上的西装，都表明我还在那间房间。捂住伤口，我咬牙扶着浴缸挣扎起身，但低头一眼，我直接吓得跌坐回地上。

一双我曾经赞美过的灵动眼眸，此刻毫无生机，透过虚空，透过一池血水，望向我，凝视我。她静静躺在浴缸里，头发像水草似在血水中荡漾，手臂和身上有数道青紫伤口。

“……”我喉咙微动，想喊她的名字，但恐惧牢牢扼住了喉咙。晕眩感再次袭来，不对，比起已经死了的人，现在更重要的是任由伤口流血，那我也很快会死。我捂住伤口，手脚并用，向门口爬出，十米、五米……

只要打开门，就可以求救，我凭着残存的意识，艰难向前挪动。

伤口被扯开，疼得几乎晕厥，血流得更多了，浴室瓷砖到房内地毯上留下一道暗红的血迹。 门就在那里，再往前一步，就可以得救了。 ……

第一章

“毕业快乐！恭喜您从每日鲜活顺利毕业！感谢一路陪伴！”

职场软件 links 上今日最热贴：《某生鲜电商股大裁员！！预计这次要走 1k+》，下附一张写着「毕业快乐」的离职流程书。

互联网公司，语言艺术出神入化。逢人称老师，大家都同学，凄风苦雨的裁员都能粉饰成欢天喜地的「毕业」。

2023 年 6 月 1 日，去年 7 月刚在港股上市，打出「中国生鲜电商第一股」的每日鲜活，位于望京的公司总部大堂，灯火通明，熙熙攘攘。

平日 6 点就下班的行政们，正在加班加点处理 500 名员工的被裁流程。

罗溪是 473 号，足等了一个小时，才等到她被清算。

在排队等待一个小时里，她把自己毕业后的第五份工作，细数想了一遍。2016 年毕业，她干过新媒体编辑、外语导游、摄影师、餐厅公关，在北京，总有很多莫名其妙，但还能让你交上五险一金的工作。漂来荡去到 21 年，偶然在朋友圈看到大学同学邵媛媛发的招聘，冒险一投就被每日鲜活给收编了，成了邵媛媛的-1，干上了一份带 7 天年假，含商业保险含期权的正经工作。

可惜孙猴子成弼马温还没演到偷蟠桃，天庭就要降本增效，踢开所有冗余人员。 7：54，终于轮到她了。

罗溪把工牌递给前台行政，拿到了这张今天还上了热搜的「毕业快乐」流程书。她下意识想说谢谢，行政已经不耐烦地抬手，示意下一个人赶紧上前。她默默退后，认清自己和这公司已是陌路人的事实。

偶像剧拍离职，总是上一秒被裁，下一秒女主角就抱着一箱杂物，孤零零走路上。罗溪苦中作乐地想，那些编剧肯定没上过班，至少没在大厂上过，不然怎么着也要拍拍女主角拿号排队，等着叫号领材料的镜头才完整。而且，一个纸箱子怎么能装得下大厂社畜的杂物，工位就是牛马们第二个家，她拖着一个大号行李箱，还把速冻咖啡桶、半箱纸巾和收纳盒送给邻座姐妹，才收拾完整整一年的杂碎。

站在公司楼下等车，罗溪扫码按流程在“每日鲜活 HR 电子签”上填完离职材料，刚退出就收到了一条来自现在已是前上司的邵媛媛消息：“走了吗？没有的话，一起。”

“我在南门。你来。”

不多时，一辆白色特斯拉在面前缓缓停下，罗溪拉开车门，轻车熟路地坐到副驾上。邵媛手点导航，“你回家吗？还是一起吃个饭。”

“等 N+1 到了，我请你吧。今天先回去了，这个点，你赶紧回去陪小宝吧。”

邵媛媛笑笑，没再说什么。邵媛媛毕业就进每日鲜活，8 年时间从实习生一路做到零售云部门营销主管，同时完成拿北京户口、结婚、买房、买车、生孩子一系列人生大事，和罗溪这种社招进来的散兵比，她是真正和公司血肉相连的人，这座生鲜堡垒里不可撼动的一部分。

“哎，零售云拆开的话，你是回冯姐手下还是？” 罗溪没忍住，主动开了腔。冯翊是每日鲜活创始人之一，负责集团市场和营销，邵媛媛当初是她招进公司。

“再说吧，谁知道后面能怎么样呢，”邵媛媛话里带了几分意兴阑珊，半晌又扯起个笑，“还是谢谢你，愿意背这个指标。”

“那我也谢谢姐帮我争取 N+1。也好，我能好好歇一阵。讲真的，自从来公司，每天 6 点起，9 点走，太累了。”罗溪笑嘻嘻应承。

邵媛媛手下有 8 个人，这次裁员要求直接砍半，罗溪算算除开绩效考核排在末位的两个同事，其他人都已婚已育有贷款，只有她未婚无贷一身轻，裁起来最没压力的，索性也不让大家为难，主动找到邵媛媛说自己愿意拿 N+1。

而且，放眼整个每日鲜活，就她这种专门为零售云招的人，最多余。

每日鲜活的核心业务是通过前置仓提供生鲜和其他商品快速配送，成立之初，公司是靠着前置仓+快速配送快速融资，成了生鲜电商领域唯一能和盒家生活对打的存在。但去年上市后，受到盒家生活和其他生鲜电商公司的围剿，每日鲜活的一日比一日艰难，创始人急于从疯狂补贴的鏖战中杀出血路，疫情期间成立了零售云部门，野心勃勃要切传统线下零售业的蛋糕。

零售云刚建成，公司上下给予厚望，又做 saas 进传统社区店，又做线下无人零售。为尽快成事，从其他业务部门调配不少精兵强将，比如邵媛媛，人员还不够又高薪招聘整来了几百号人，其中就有罗溪。可惜流水的银子滩出去，半点水花都没起来。现在事业部被裁撤，邵媛媛们还能老鸟还巢，罗溪等就只能跟着零售云一起被扫地出门了。

特斯拉驶入东二环，导航是一条血红色，车子停停走走，好像永远开不到头。

“你男朋友知道这事了吗，上次你说计划结婚……”

“他知不知道，没啥影响。” 罗溪快速截住话头，半真半假地打趣，“没到那步呢。你别担心那么多，没准下个月我就找到工作了呢。瞎操心。”

邵媛媛笑笑：“我不担心，你前天请病假说去看中医，其实是去面试吧。”

罗溪有点尴尬：“你怎么知道的。也还没信呢，我就随便面面。”

“有机会就抓紧，算了……”邵媛媛突如其来地叹了口气，“歇歇吧，也挺好。我最近也看开了，活着，还是命最重要，其他都是虚的。你就说，蔺屹，那么厉害一个人，说没就没了。我们那届同学里命最好的也就她，谁能想到能死在那样的地方。”

罗溪沉默，蔺屹这个名字的出现，让车里气压瞬间低了下来。

她、邵媛媛和蔺屹，都是北方传媒大学 16 届传播学的学生。大一刚进校，众人还作村姑妆，蔺屹已经能全妆上早八，搭配一头精心打理的长卷发和温柔甜软的南方嗓音，显得格外出挑。她漂亮却并不娇气，待人温和，情商又高，见谁都能聊上两句。大学毕业，蔺屹去了英国学奢侈品管理，回国后去了个老牌媒体北京办公室。

和大多数毕业就失联的大学同学比，罗溪和蔺屹算是交情深厚。几年前，罗溪和蔺屹还有过一段过从甚密的日子，后来发生了点事，渐渐疏于联系，没想到再看到她照片，竟是在社会新闻板块。

就在上个月，巴厘岛发生一起中国情侣遇害案。案件发生后，受害人的照片在互联网上传得满天飞，不久就有人在班级群里问：“这个女死者虽然挡住了眼睛，但好像是蔺屹啊。” 后来消息越传越多，仇杀、情仇、盗贼失手、激情杀人……各种版本没个说法，但大家最终确认，这场沸反盈天的跨国谋杀案的死者，就是那个共度了大学四年，温柔的，明艳的女同学，蔺屹。 车子终于驶出二环高架，两人在沉默中抵达了目的地。

罗溪向邵媛媛道别，心思纷乱地往小区里走。

现在盛夏，晚上 9 点，依旧热得人烦躁。她住的小区距离国贸一个地铁站，一室一厅，月租 9k，她和男友杨沛四六开分担房租。杨沛是北京一家高档融合菜餐厅 fuland 主厨，餐厅每天下午 4 点出门，晚上 2 点回家，夜出昼伏。自从罗溪到每日鲜活上班，两人就过上日日擦肩而过的生活。她常想，这都不像是室友，像活在一个空间，但不同时区的幽灵，靠着对方几个小时前留下的痕迹，判断这个人还活着。

现在裁员了，倒是有了和杨沛好好修复关系的可能。一年前，两人见彼此父母时候，还饶有兴致地谈论起结婚。而现在，经过了大半年同床异梦，爱仿佛是干涸了，生活龟裂成寸草不生的旱地。

她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带着满脑门官司，罗溪走出电梯，抬头就看到一个大约五十出头的中年女人正站在自己家门外。听到脚步声，那人也转过身来，一张瓷白的鹅蛋脸，眉目秀丽，穿着米色羊绒毛衣配灰色阔腿裤，长发齐整地挽着，看着有几分面善。

对方像是看出她的茫然，走上前一步，露出个惨淡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