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一时都没有动,云冉显然被打得极其疼痛,微微皱起了眉。当秦深把他身无分文地从云堡赶出去时,他抱着襁褓中的云倾,也不过是这样皱了皱眉。
鲜血从他脸上的伤口中渗出来,凝成了血珠,沿着缺乏血色的面颊一颗颗滚到衣服里。
“这两匹马都认识我,他们不懂人的事情。”云冉淡然说道,“你已经是这里的主人了,有气的话可以直接冲着我来,乱发脾气让下人看到不好。”
秦深这才想起,乌云踏雪本来也是云冉送的。这番话简直是火上浇油,他心里怒气更甚,却更加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生气,顺手对着云冉左肩又是一鞭。
接着一把拽过马缰,冷着脸翻身上马,疾驰了出去。成为这里的主人,不就是为了在这个势力范围里,想怎样就怎样,想收拾谁就收拾谁。
第二天,秦深命人把云冉养马的工作换成了浣衣。
在马厩的一幕被另一个马夫看到了,云堡的下人们于是再一次确认,这位处事冷静稳重的堡主有多么想折腾云冉。的确,若非这般,何必如此。
于是云冉遇到的各种有意无意的嘲讽和非难就更加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升了好几级。
无论是劈柴挑水还是洗衣服,地点都在外堡,之后一段时间,秦深都没有看见云冉,只是有时耳闻一些下人传来的这类事情。
他也只是微笑着听着,从不表态,也从不阻止,只是不动声色地把偶尔帮助过云冉的下人调到更辛苦的位置上。而那个答应悄悄把云倾带给云冉看的侍女,他命人打了一顿赶出去。
偶尔秦深也会觉得自己何必在小事上计较,云冉如今不过是个最下等的小人物了,可是又无法把注意力真的从他身上调开。何况,云冉虽然做着最低贱的事情,却始终没有表现出秦深希望看到的那种与所做的事情相配的顺从卑微的态度,据堡里的护卫说,他总是冷淡淡的,几乎不说话,很倨傲的样子。
这样的人是无论如何过不好的。
从出生就注定继承云堡的云冉,永远不可能付出自己曾经付出的代价,只为了站到高一点的位置上,去达到心中的目的,因为他本来就在那里。
当冬天快要过去时,秦深晨起练功回来,又在内院后花园的小径处遇到了云冉。
还是清晨时分,云冉站在道旁,显然是特意在这里等待他的:“秦深。”
秦深冷冰冰地看着他:“你在这里干什么,谁让你进来的。”居然还有人敢给他行方便,看来云冉的日子也没有那么难过,想到这里秦深就有些不舒服。
云冉像是在斟酌怎么说话,又像是想起他如今是堡主了,就安然地行了个礼:“我是自己溜进来的,回头自然回去领罚,负责守门的人很是尽责,你不必介怀。”
“领罚,你倒想得开。”秦深冷哼了一声,“你找我做什么。”
“我想见见云倾。一直没见到,他之前病得太重,实在挂心得厉害。”云冉的声音几乎带了点恳求。
秦深等他来求,已经等了不少日子,此刻当然不想放过机会,当即笑了笑:“你想见他?”
“恩,只要看一眼。”云冉的眼睛里现出一丝光彩。
秦深的笑意更深了:“我现在成全了你,当初谁成全我?你想都别想了,他是病是好,是死是活,我都不会让你见他。”
云冉听了,表情像是有点不相信这些话,又像是在意料之中。
“云倾只是个孩子,我们之间的事情,他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他的声音有些苦涩,“你不是和孩子计较的人,又何必如此。”
秦深摇摇头,背着手踱了两步:“我当然没打算父债子偿,只不过,既然我救了他,那么他的命就是我的,以后就和你没关系了,又何必相见。所以说你虽然娶妻生子,也不过是百忙一场。”
他说着不觉兴起:“让我想想,你的儿子现在只有四岁,还什么都不懂。等他彻底把你给忘了,你也变得不成样子了,就算我让你见他,他看都不会看你一眼,更不会认你的,只会当我是他的亲人。等到我日后我有了孩子,他就一辈子做我的儿子的随从,鞍前马后,岂非妙极。”
以秦深对云冉的了解,还有云冉对自己的妻子还有孩子的爱惜,这番话足以令他发疯,。
然而云冉并没有对他急,只是抬起眼睛,默默地瞅着他。
秦深这才发现,这一段时间不见,他是真的折损得厉害了,整个人形销骨立,一身衣衫象是挂在身上的。他不觉伸出手,搭在云冉的肩膀上,等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又连忙厌恶地推了一把。
云冉退了两步,低声说:“秦深,现在我知道你是真的恨我了。我一直在等,还曾经想过等到有一天你出够了气,心平气和了,还会愿意和我好好说一会儿话,听我解释。看来我等不到了。不过,这样也好。”
他转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云倾就拜托你了。他还小,所以谁对他好,他就会亲近谁,一直听话。请你……看在当年的情分上,好好待他。”
听到最后一句,秦深站在原地,简直快要气得笑了:云冉还好意思提当年。他怒道:“你站住!”
云冉顿了顿,却没有停下来,只是说道:“我擅自进来这里,这就去领罚。”
说着,一步步走远了,留下秦深在原地生闷气。
秦深主持下的云堡规矩很严,对于这种擅闯内院的惩罚介于十鞭到三十鞭之间。负责惩戒的管事见到出问题的是云冉,顿时就门禁问题大感失了面子,毫不犹豫地定下三十鞭,为了讨好秦深,又特地来请示一次。
秦堡主还在气头上没有过,当即说道:“让负责守门的来打,打完以后自己去领十鞭。”
然而等这个管事点头领命,他又莫名地有些不是滋味。
他想起了方才碰到云冉的肩膀时,那种冰冷而消瘦的触感。云冉不知在那里等了多久,进到内院大概很不容易吧。
秦深几乎有点想吩咐下手轻一些了。可是抬眼再看,下面所有的人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仿佛他这项命令天经地义,十分合理。
是啊,谁都知道他讨厌云冉,想方设法地不放过云冉,而云冉却什么都不做,只是逆来顺受,如果不是为了孩子,甚至不会主动过来说一句话。
于是挫败感又油然而生,来来去去,仿佛都是自己一个人纠缠其中,即使已经占有了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仍然空虚到有些卑微的程度。
何至于此。
他把到了舌尖的话咽回去,转身走了。
之二
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天夜里秦深做了一夜的混乱的梦,梦见的全是云冉。
在梦里,云冉问他,为什么就是不能听他解释呢。他的样子很伤心,仍然穿着白天那身破旧的、曾经被马鞭抽破又补得不怎么好的粗布衣,可是看上去一如当年,清傲秀致,容色绝伦,目下无尘。
然后是当年的事情,一幅幅一幕幕,像连续不断的画卷。
秦深家里是中州大户,然而他没有赶上好时光,早年就家业败落,父母双亡。跟随叔叔来到云堡是九岁时的事。
经历了丧亲离家这样的大起大落,那时的秦深已经有一双慎戒不甘的眼睛,以及早熟敏感的心灵。叔叔是云堡的总管,秦深只有告别故乡,跟着他来到了遥远的苍山。
秦深一直记得初次见到云冉时的情景:跟着叔叔走过一重重黑石砌就的拱形门厅,转过来就是长长的走廊,廊下站着一个身高年龄都与自己差不多的男孩子,雪堆玉琢的小脸庞,一双眼睛漆黑剔透,像冰玉一样。